后褚时健时代：被仰望和被纪念的

门口的保安大叔兼职了前台的职务——新，旧，传，承，变与不变，从门口标志的变换，整栋建筑的厚重，直到跟褚一斌长达6个小时的长谈，就像大雨过后初秋的昆明，凉气还在蔓延，但温暖却从叶子水滴的折射中，清晨拥挤的人群中，每个故事中，溢了出来。

老爷子的光环逐渐羽化，作为继承人的褚一斌，要带领1000多人的“褚氏农业”走进“后褚时健时代”。这中间，有外界对褚氏农业下一步的猜测，有对新领导者掌控能力的质疑，有对这个旗帜一样的家族复杂的感情。

——没有了故事的褚橙还能不能热卖？

戛洒哀牢山上的冰糖橙今年的长势和品质，比往年都要好。只是遇上了60年难遇的干旱，果径要比往年小一些。人们会对任何一个感兴趣的变量加以对比。

比较，在相当长的时间内，都会是褚氏农业的关键词之一。褚橙被期待和被肯定的未来，总会纠缠在被仰望和被纪念的过去中，踽踽而行。

3件最重要的遗产

老爷子生于1928年。

那一年蒋介石发出第二次北伐的总攻令，朱德带领的南昌起义军与毛泽东在井冈山会师，“米老鼠”卡通形象诞生，英国生物化学家弗莱明发现了青霉素。

也是在那年，和褚老一样，赵丽蓉、秀兰·邓波儿、切·格瓦拉、李嘉诚、余光中、手冢治虫等，在不同领域注定被载入史册的人物，群星式地升起了。

严重的糖尿病、并发症和脊椎上至少2处严重增生，已经折磨老爷子多年。哀牢山褚橙基地负责人至今记忆犹新，最近几年，老爷子到基地视察，休息的时候，经常半躺着坐在沙发上，把腿搭载他腿上，他帮老爷子揉腿，老爷子看他们打牌。

2019年春节前后，老爷子多次病情加重，医院曾3次下达病危通知，但老爷子稍微好一些，就会要求出院回家——没人拦得住他，即使是全家唯一敢在大事上跟他较劲的褚一斌。

刚硬的性格，与褚时健的成就和品质始终不能分开。其实已经分不清楚，是这种性格成就了他，还是他的成就，强化了性格中坚硬的成分。

老爷子从不低头。但有两次“力不从心”让褚一斌记忆深刻。

一次是2012年，他接到父亲电话：“我年纪大了，也跑不动了，你看怎么办。”一次是去年初，老爷子在没有给任何人打招呼的情况下突然对褚一斌说：“以后褚橙就交给你了，我再帮你最后1年。”

这时他已满90岁，鲐背之年的他似乎对某些注定的事，已经有了预感。

得到父亲的任命，褚一斌走到公司财务处去熟悉公司运营报表，看到工资表3年的变化后，他对老爷子的崇敬感又多了许多层。

经历过2015年的品质危机后，褚橙近几年的销售、品质和利润率逐年上升。但反馈到工资报表上，老爷子3年来却一直在逐年降低高层管理人员的工资！

正因为销售和待遇的倒挂等因素，这两年褚橙部分高层员工不满情绪蔓延，甚至有技术人员当着老爷子面，给请来的专家难堪。

他明白了，老爷子早在3年前，就已经在为褚橙的接班人铺路。

“只要他在，褚橙的品质不会坏，高层员工就不会出什么大乱子。”褚一斌说，“人走了团队没有散，褚橙就不会倒。”

接触过褚氏农业的人都知道，老爷子的人格魅力太过强大。比如褚橙开发一块新地，负责人按照经验和困难度给老爷子报告，架设水管需要3个月时间。

老爷子扶着负责人的肩膀说：“3天，3天后我来种苗。”负责人一下急了，敢怒不敢言，硬生生地把工期从3个月压缩到3天，搭建了10多公里的输水管道。

3天后，老爷子果然带着人来种果苗，看着忙碌的工人，拍了拍负责人的肩膀说：“看来架个水管没那么难嘛。”

事实上，换做其他人，这位负责人会“早就撂挑子不干了”。老爷子的人格魅力在于，他比那些自诩专家、资深人士的农业从业者，更懂农业，也更懂人性。

当这种人格魅力上升到个人的崇拜后，它会在有形和无形中对继任者的继任产生极大的障碍。

格局、战略和认真，是老爷子留给褚一斌的3件最重要的遗产。

接手后，褚一斌召集了全体高层管理人员开会，广泛听取他们对褚氏农业的看法和自身的诉求。会上，与会者各种拍桌子、小动作，不给面子。褚一斌预料到了，并不在意。

他们提出的要求也很具体，第一条，也是最核心一条，希望待遇能涨到3年前，并上浮5%。

褚一斌答应了。同时他也摆明了态度“我不是开印钞机的，这钱需要大家今后一起去赚。”

这事大家就愉快地接受了。

待到具体的管理上，褚一斌采取了跟老爷子一样，刚柔并济的态度。

秋梢的修剪，对于褚橙来说，是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它直接关系到来年结果数量和质量。有一年，秋梢开花量特别大，褚一斌召集作业长，要求对10000亩果园的几十万棵果树10天内做一次修剪。作业长表示10天不可能完成。

于是褚一斌把所有工人召集起来论证10天能不能剪完。10个作业长9个表示完不成，1个表示可以。褚一斌让这1个人具体到每棵树怎么修剪，以此倒推到整个基地。最后，依法实施，整个基地用了不到9天时间，完成了秋梢的修剪。

“好了，那这个作业长就去下面学习一下，这个提出解决方案的人获得了提拔。”

同样也是一次秋梢修剪，褚一斌按照标准化管理原则，要求所有作业长把自己负责的区域按照统一标准修剪秋梢。但有个作业长觉得自己管理的区域因为长势非常好，不应该根据标准化一刀切，需要差异化管理，跟褚一斌大吵了一架。

最后这个作业长愣是没有按照褚一斌标准执行。但结果却证明了他的差异化管理是对的。

再次见到这个作业长，褚一斌大方地跟对方道了歉。同时还在褚氏农业公号上表扬了这个作业长，并在朋友圈转发再次道歉。

与最倔强的老爷子“斗”了几十年，褚一斌也“斗”出了不一般的韧性和格局。

孝子的抵抗

老爷子在褚一斌心中，永远是座大山，“一座黝黑、长着茂密森林的大山”。

跟全天下做儿子的对父亲的目光一样，他对自己的父亲也经过了崇拜、逃避、试图超越再到崇拜的过程。

其实很难想象的到，隐姓埋名、钱色诱惑、自我认同，有一个执掌千亿市值，掌控一方经济血脉的父亲，会经历多么复杂的成长过程；当这位父亲跌到谷底，锒铛入狱，“独善其身”的他，又会经历怎样的自我质疑、价值塑造、身份重新定位。

比起老爷子，褚一斌更要学会给自己不断做减法，不断自我约束，还要接受老爷子苛刻的指责和不断否定，内心的锤炼更复杂，更隐性。

即使他在新加坡的投资业务已经做的不错，3个处在叛逆期的孩子需要他这个爸爸在身边悉心照顾，但是85岁的老爷子一个电话，他还是义无反顾的回到了老爷子身边。

他本质上是个孝子，“不允许任何有损老爷子形象的事情发生”，甚至包括他自己。

既然回来了，他要做什么，怎么做？

老爷子没有任何交代。于是他放下投资人的架子，先在老爷子基地从最基础的果苗选择到修剪，一步步掌握了冰糖橙的种植要领。

然后凭自己的能力去云南保山市龙陵县的田坡村，流转了10000亩土地，比褚橙的6300亩还要大。自己召集了一个以80后90后为主的数百人的队伍，分成14个组，种上了冰糖橙，并用上了自己的品牌“云冠橙”。

他们去老爷子的基地学习、取经“第一车间”管理方式，又抛开老爷子的光环，自褚一斌向下，整个龙陵基地，自发地形成了学习褚橙，追赶褚橙的精神。

种植管理自不必说，最让他吃惊的是有次回到龙陵基地突然发现基地建立了党支部，这些自由惯了的90后们，竟然积极地入党，并成了当地的入党积极单位。

90岁生日的第二天早上，老爷子突然对全家说，他给儿子的基地打80分。

褚一斌完全不敢相信——这是那个向来只会批评和否定他的父亲，是那个从来不认输的父亲。

老爷子强势，但并非不讲道理。他对褚一斌的要求甚至大过他自己。

当年褚一斌报考志愿，喜欢哲学的他报了文科。老爷子拿过志愿单，气得要紧，大笔一挥为褚一斌改报了理科。学习几年后，褚一斌8科挂了7科，老爷子又要发作，褚一斌说：“当初是你给我报的志愿，这个结果你要承担一半责任。”老爷子突然熄了火。褚一斌从父亲柔和下来的眼中，读出了震惊和承认儿子成熟、长大了的目光。

老爷子答应交班那天，跟褚一斌说：“以后公司交给你了，从我先开始，你给我估个价，把我的股份先收购了。”褚一斌估了一个价，老爷子说，“可以，但是只能用你自己的资金。”

褚一斌心想，那怎么可能。自己把钱都投到基地上了，这两年效益刚刚出来，但收入远达不到收购老爷子股份的程度，必须借助外部投资才行。褚一斌把难处告诉了老爷子，老爷子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

他总会想方设法把褚一斌的潜力挖掘到最大。

但褚一斌也承认，不得不承认，他可能永远也无法越过父亲这座大山，永远也无法超越老爷子。

老爷子的阅历、战略眼光超前意识、做事的认真态度，“新的褚橙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学习70分，自己再做33分，这样褚氏农业就有103分了”。

为什么是褚一斌？

收购老爷子的股份时，老爷子告诉褚一斌，自己在外面一些家族企业里还有股份，让他一并收购了，具体是多少，老爷子和老太太都说，每个大概是51%左右。褚一斌去工商和拿合同一查才知道，股份远低于51%。

老爷子眼光向来放的很长，褚一斌继承了他这个优点。老爷子很擅长甚至深谙发现激发一个人的优点，却很不注意对人的恶意的防备。“他都是等别人捅了自己刀子才会反应过来，‘哦，他原来是这样的人！’”

于是老爷子第一次承认：“我在家庭管理上，远不如你们啊。”

许多人在老爷子正式交班之前的几年里，一直在讨论，老爷子会把公司交给儿子，还是外孙女一家。数年里，老爷子在不同的场合对外分别说过，交给儿子，和交给外孙女一家，又表示让他们自己竞争，谁做得好交给谁。

其实问题的关键不是谁接班的问题，而是总要有一个人，带着所有成员内心拥有共同痛苦回忆的家族，向前看、向前走。

褚一斌的回归从开始就显得不那么被“待见”。

首先是被下放，然后是被放逐，硬逼着他做出了自己的品牌。褚一斌的做事风格对外也以“自由独立”呈现，他试过种红心柚，试着种苹果，总是在既定路线之外，做新的尝试，与老爷子的做事风格大相径庭。

就像老爷子出狱后，需要新的事业，让自己忙起来，忘记悲痛——新的东西也是可以让这个家族继续黏合的黏着剂。

拿着老地图永远也发现不了新大陆。老爷子在褚橙上的光辉几乎无人能及，沿着他事业的延长线发展，褚橙给人的想象空间并不大。反而是站在老爷子的肩膀上，为褚橙带来新的治理理念、商业理念，或许可以让褚橙从一个顶峰走向另一个顶峰。

这也是褚一斌觉得褚橙可以做到103分的信心基础。

从另一方面讲，褚橙到底是什么？

在褚氏农业4楼的天台，褚一斌种了9棵苹果树，代表了褚橙的未来之一。老基地续了约，加上新基地，整个算下来，褚氏农业流转的土地已经到了40000亩，褚一斌表示基本上基地规模不会再涨了，接下来就是精细化管理、品质品牌的打造，以及其他水果品质的探索。

种好每一棵果树，聚焦并深耕农业产业后端，是褚氏农业的未来方向。

多年前，褚一斌提出引入投资帮助褚橙上市，老爷子一口否决了。“他经营过那么大的企业，会不懂资本，不懂趋势吗？”老爷子为什么坚持不上市，在褚一斌看来藏着不足为人道的更深的目的。

去年交班后，褚一斌提出了褚氏农业6年上市计划。许多人认为他偏离了老爷子的路线，但仍然作为董事长的老爷子并没有站出来说什么。“当年他知道褚橙做的比较好了，但是还是怕那么快上市，我会浮躁，会飘。”

所以，他为了继续磨练褚一斌耐心，宁愿放弃让褚橙上市的最佳时间窗口。

或许站在历经磨难的褚老的角度，培养一个人远比培养一个企业要难。

被期待和被肯定的

哀牢山有句俗话，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早年，褚老为解决戛洒基地的灌溉问题，从哀牢山的原始森林中，搭了一条15公里的管道，山上的矿泉水顺着瀑布和管道，流到沿途建的10个5000方以上的水库里，每天有1万方水流流向基地6300亩的冰糖橙园。

“老板管大，作业长管小，整体做细”，6个作业长依照褚老在烟厂创造的“第一车间”管理方法，管理下属的49户种植户。

每个种植户，基地会统一配发喷灌设备、农药、有机肥，这些种植户每人平均管理25亩1800-2200棵果树。基地在每户管理的片区为他们建了3居室农房，配备了车库和太阳能热水器。

每到秋梢长起，他们10天内，按照1.5到3米的株距，平均每棵树要花10分钟，根据空心透光、营养和生殖生长平衡、大中微量元素等条件，进行减梢，整个46万棵树，他们要用460万分钟。

如果一个人以这个效率剪完这所有树，需要8年8个月零12天。

每年，基地会以1元多的价格，从种植户中收购果子，每户可以得到最高17万，平均12万元的收入，几乎是当地平均收入的12～17倍。

根据秋梢情况，他们可以预估来年的每棵树以及基地的整体产量。这些年来，平均每棵树可以产300多个果子，单株45公斤，这些果子会经过从上到下从外到内的顺序分4-5轮采摘，全年20000到24000吨的产量，从来没有错过。

褚老投资500多万元，引进了国外先进设备，建了监测土壤、酸甜度、温度、降水量、病虫害等重要指标的实验室。根据亚洲人口味，褚老确定了糖酸比24:1的最佳口感，既不会太淡影响口感，又不会太甜吃不了几个。

每15天，就会有1组果树和果子长势数据，从实验室传到作业长和褚老和褚一斌手上。所以褚橙可以精准地计算出当年成果率和商品率，酸、糖、固形物、果径等理化和商业指标。

有人问，老爷子走了，褚橙品质还有没有保证，褚橙没有了故事还能不能热卖？

你说呢？

老爷子不仅重新定义了冰糖橙，更重新定义了精细化管理，和现代农业。他把褚橙做成了标准和文化，传承了下去。这不是褚一斌一个人的传承，他只是褚老精神传承的1000分之一。

老爷子走的那天，褚一斌一直陪伴在身边。插上呼吸机前，褚一斌走到哪，老爷子目光追到哪。他似乎心里有话要对自己唯一的儿子说。

最终他还是一句话没有说出来，就离开了人世。褚橙就在上一代对下一代的“注目”中，完成了最好的传承。

“褚橙未来上市，目的主要不是去融资，而是为了选择更透明和合理的公司化管理运作体系。”所以，在内部，褚一斌会尽量低调，甚至避免谈及传承和与老爷子对比。“不会像老爷子那样，我可能干到70岁就行了。”他需要踏实带领团队，去思考、摸索、实践“后褚时健时代”的路。

所以，关于褚老的精神和褚氏农业的故事，相信可以一直讲下去。

文| 孙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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