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门旧事

门朝大海，地振高冈。

一

1904年，美国旧金山港，孙中山刚下渡轮，便被关押于木屋之内。

木屋位于港口边荒岛上，屋檐低矮，铁皮遮顶，屋内昏暗无光。

他被关押的罪名是伪造护照，背后则是清廷官员向美施压。

孙中山暗中写信，辗转传出，全美洪门哗然。

洪门大佬黄三德为其保释，并聘请最好律师，一路告到华盛顿最高法院。

获释当日，黄三德率洪门中人，港口列队相迎，以壮声威。

两个多月前，在美国檀香山，孙中山加入了洪门致公堂。

他在少林五祖画像前发三十六誓，遵二十一门规十禁令，被封为双花“洪棍”。

洪门中，“纸扇”为军师，“草鞋”为外勤，“洪棍”则是元帅，并有纪律监督之责。

在暗影中守望百年的洪门子弟，寄望孙中山能“驱除鞑虏，恢复中华”。

洪门是中国最神秘的地下社团之一。

它是天地会，它是三合会，它是哥老会，它是小刀会，它是王朝阴霾，是帝王梦魇，是清朝历二百余年扑不灭的野火。

1848年，美国西岸发现金矿，消息轰传全球，广东民众跨海淘金，洪门随之传入。

飘零在外，洪门成为华人家国寄托。

梁启超在《西大陆游记》中称，全美十余万华人，八成尽是洪门中人。

孙中山赴美时，美洲有洪门分支26处，其中美国洪门致公堂规模最大。致公堂有三大信条：义气团结，忠诚救国，侠义除奸。

在洪门保护下，孙中山奔赴各地，为革命募捐。所到之处，洪门帮众云集。

孙中山等人带着巨幅中华地图，每逢募捐，便当众展开，告知款项将用于何地。

各地洪门子弟慷慨解囊，有人变卖传家古董，有人四处借款捐献，还有工人捐出整月工资。

孙中山曾发行金元债券，承诺革命成功后多倍返还。然而众人多义捐，还有人领债券后当众焚毁，以示报国之心。

加拿大洪门，甚至将温哥华、多伦多、维多利亚三地四栋洪门会堂大楼，抵押筹款，凑足15万美元，支持孙中山革命。

大量革命资金流向国内，洪门子弟亦奔走其中。孙中山发起的十次起义，洪门直接参与了九次。

黄花岗起义七十二烈士，有六十八人，是洪门中人。

1911年，孙中山再度赴美，和黄三德联手成立洪门筹饷局，为武昌起义募资。

成立一年间，洪门筹饷局筹款超40万美元。

筹饷局成立当日，孙中山感恩黄三德：

黄三德摇头，“本人志不在此”。

武昌起义后，筹饷局从芝加哥购买6架战斗机，密运回国。

当年12月29日，孙中山被推举为临时大总统，4天后，洪门的飞机被运至南京。

飞机在南京玄武湖边临时机场试飞，离地数丈便坠落损坏。

然而，现场民众欢呼雀跃，上海报纸争相报道，“革命军飞机凌空四千尺，威力十分伟大”。

北京报纸转载沪电，称“革命军有一支强大空军”。垂帘听政的隆裕太后，惊惧哭泣，惶恐飞机轰炸皇城。

1个多月后，宣统退位，报纸称飞机威慑功不可没，“其退位之果决，此原因之一。”

宣统退位三天后，孙中山率文武官员及数万军士，前往明孝陵告祭。

南京春寒料峭，祭文声音越过孝陵的红墙，飞掠紫金山的松柏。

四海洪门肃然，百年尽云烟。

二

革命成功后，洪门致公堂欲回国参政，然而问询信件皆石沉大海。

此后江山风雨飘摇，政坛波诡云谲，洪门终又隐于江湖之中。

洪门之中，亦有不愿从政之人。

孙中山就任临时大总统后，曾致电美国洪门大佬司徒美堂，邀请他担任“总统府监印官”。

司徒美堂淡然拒绝，称“不会做官”。

司徒美堂12岁只身赴美，混迹于唐人街，做过厨师、保姆，并沿街推车卖菜。

他来美国两年后，美国通过《排华法案》，开启了长达62年的全国性排华。

华人禁出唐人街，华人女眷禁止来美团圆，华人住所屡遭恶徒洗劫。

司徒美堂当厨师时，有白人恶霸挑衅闹事，司徒美堂失手将其打死，被押走时，满街华人追跑，高呼“还我司徒”。

洪门致公堂全力斡旋，司徒美堂最终轻判。他本名司徒羡意，此后改名司徒美堂，美堂即美国致公堂。

后来，他在致公堂下成立安良堂，取除暴安良之意。安良堂遍布全美31座城市，会员超2万人。

罗斯福成为总统前，一直担任安良堂的法律顾问。

孙中山赴美募捐时，司徒美堂被理想打动，亲自担任孙中山保镖兼厨师，举全堂之力支援革命。

革命后，他功成身退，留言孙中山：

七七事变爆发数小时后，司徒美堂发起成立“纽约华侨抗日救国筹饷总会”。

此后数年间，他以七旬高龄，奔走于美洲各国，为抗日募捐，“夫惨祸莫大于亡国，痛苦莫大于为亡国奴”。

八年抗战，洪门牵头的筹饷总会为抗战捐款1400万美元，其中以安良堂捐款最多。

抗战前三年，全国军费开支85%尽是华侨捐款。

解放区的《新华日报》称：

铁骑狼烟中，江湖别有气节。

国内洪门，组建锄奸团和游击队，召集帮众，扛大刀夜袭敌营，并曾发动弟兄，护送两万妇孺，从广东转移至广西桂林。

汪伪政府和日军，曾邀国内洪门山主高振霄担任上海市长。高振霄拒而不从，从容饮毒酒牺牲。

1941年，司徒美堂回国，途经香港时，突逢香港沦陷，他被日军逮捕。

日军逼迫利诱他出面组织香港帮会，协助日军强化治安。

古稀之年的司徒美堂，愤怒如少年，最终日军慑于背景，被迫释放。

内战爆发后，国民政府曾邀司徒美堂当国民代表，遭断然拒绝。

时任美国驻华大使司徒雷登曾去游说，并客套称：我们都在彼此国家生活许久，我是半个中国人，你是半个美国人。

司徒美堂说，我们不一样，我是地地道道中国人，只愿把骨头埋在中国。

1949年，解放军炮击在长江挑衅的英国军舰“紫石英号”。

亲历百年屈辱的海外洪门闻讯欢腾。当夜，戒酒20年的司徒美堂喝得酩酊大醉。

当年开国大典，司徒美堂受邀观礼。他布衣长须，站在天安门城楼之上。

三

史书字里行间的水迹飞速蒸发，无论大清还是大明，都成了极遥远词汇。

江湖干涸后，洪门崩解成无数碎片，每一片都各有命运。

在香港，洪门演化成三合会等帮派，最终沉沦为黑帮。

那根承载“反清复明”重任的龙头棍，成为黑道权杖，裹满烟尘。

在美国，洪门致公堂回归为百年前的模样，他们致力于为华侨发声，九八抗洪汶川地震时，洪门带头募捐。

而今的洪门致公总堂，藏身旧金山唐人街内，招牌淹没在餐馆和麻将馆招牌中。

总堂三层小楼，已被时光侵蚀，狭窄的木楼梯仅供一人通行，走至最高层，推门可见舞狮头、八仙椅、少林五祖画像、以及无数辛亥革命名士照片。

洪门子弟骄傲地对来访者说，“没有洪门，中国近代史就不完整。”

洪门致公堂的收入主要依靠物业收租，并正致力于转型为工商团体。

然而，从暗影中诞生的洪门，切割暗影又谈何容易。

2006年，致公总堂龙头梁毅，在自家礼品店被蒙面男子乱枪射杀。

十年后，梁毅的接任者周国祥，被判犯有162项罪名，获刑两个无期徒刑，外加2900多年监禁，不得保释。

法庭起诉书长达137页，读起来如跌宕复杂光怪陆离的好莱坞剧本。

暴力与沉沦，割舍与转型，洪门在时代中艰难演变。

然而，无论如何演变，对大多数洪门子弟而言，家国大义从不可弃。

台湾洪门主席刘沛勋说，江湖已走向末途，但大义不可弃，“不认同是中国人，不为两岸和平统一出力，便不可入洪门”。

2018年，有人借洪门名义发行区块链货币，称之为“洪币”。

世界洪门总会发信斥责敛财之举，“诚望各位以侠义逢于陌路，莫以恩仇见于江湖”。

今年7月，有洪门分支再度为香港发声：

三百零五年前，在野史一角，五个少年僧人，夜逃福建云霄县。

他们在县城外的高溪村，遥望北山有庙，五人在庙中结义，指天为父，指地为母。

那庙名为高溪庙，庙门有对联：

地镇高岗，一派溪山千古秀

门朝大海，三河峡水万年流

高溪庙外，三条源自漳江的溪水，于此合股，汇入东海。

千百年来，有人妄想断流，有人试图改道，但水波东去，奔腾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