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十二时辰》:剧中大唐盛世的一日狂想,抵不过真实历史的一夜噩梦
帝都在繁华与劫数间震颤,而生活在这里的芸芸众生却对此一无所知。他们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命运正操于一小撮人之手,即使隐约感知,也无能为力。他们只能像以往一样,继续将自己的命运融入到这个庞大城市的血管中,成为帝国至高权力吮吸榨取的无数细胞之一——但好在,绝大多数普通人对这一点同样毫无觉察。因此,他们日复一日的庸常生活,才能成为帝国无常命数的掩饰,一如波澜不惊的水面下,是隐伏的潜流,而这股潜流,才是真正左右命运的力量。 ...... 这或许正是热播网剧《长安十二时辰》吸引万众瞩目的真正原因,它向普通观众展现了一千二百年前京城中看似平淡无奇却非比寻常的一日。 《长安十二时辰》。 不少网友跟随剧集梦回大唐。剧集中设定的时间并不长,却道尽了大唐的繁华与危机,让人看到历史中个人命运与时局国运之间的张力与复杂关系。但真实历史中的唐朝果真如此吗?伴随着超高的口碑与流量,《长安十二时辰》也不时遭遇史实差错、逻辑谬误的“指控”。在权力与死亡的阴影中,真实的历史是如何发生的?我们这篇推送,聚焦《长安十二时辰》背后,真实的历史与大唐谋杀案。 撰文 | 李夏恩 帝都,长安,这是平淡无奇的一天,也是非比寻常的一天。一面是准备欢度上元佳节而对周遭危险懵然无感的长安百姓,一面是嗅着危险气息步步逼近真相核心的秘密组织靖安司。领导靖安司的传奇人物李泌本身就身处权力旋涡之中:深居宫中手握绝对权柄的皇帝,时时透过他的幽微意旨决定命运的走向;身为备位储君的太子则在不安于位的惶恐中结纳勾连,以固权位;而在皇帝与太子之间的,是假至高皇权以达成目的或私欲的文臣武将,权力与蛛网般丝丝勾连,将帝都长安乃至整个帝国的命运都黏着其上,靖安司就是蛛网之上的一个交点,负责黏着那些试图冲破这张权力巨网的飞虫,从这一点来看,造成长安十二时辰危机的所谓突厥狼卫,不过是冲撞这张巨网的一只甲虫罢了。 这故事诚然精彩绝伦,各具个性的人物也令人屏息赞叹,对盛唐长安的状摹更是细致入微:壮丽的城楼俯瞰着芸芸众生汇成的绚丽色彩,李太白的清平调回荡在坊市之中;朱栏的舞台上,歌伎曳声引调如回风流雪;甲胄的护心镜,在黄昏的余光下熠熠生辉。即使在这辉煌瑰丽的表面下潜伏的阴谋足以在瞬间毁灭所有的一切,那这般景象也像是一个昙花绽放般的美梦。 但这个盛世大唐的景象毕竟建立在想象之上,尽管它竭力描摹真实,但也只是勾勒出了历史万分之一的模样。在真实的历史中,不存在一个捍卫大唐长治久安的靖安司,帝国也不会允许一个少年执掌秘要,拥有超逾常规的权力,更遑论将一个死囚从牢中提出让其肩负拯救帝国的重任。但这并不意味着帝国拒绝非同寻常的事件发生:当权力齿轮发生锈蚀或错位,出乎意料的偶然事件就可能发生,这种偶然不仅会制造出非同寻常的事件,更有可能改变整个权力机器的运转方式,甚至让其彻底崩塌。而触发这一偶然事件的肇因,就隐藏在历史的暗处,比起影视剧中天马行空的想象奇梦,真实的历史,更像是一场噩梦。在这场噩梦中,数年犹如一日,而一日长如数年。 《长安十二时辰》剧照。 唐代长安地图 黄昏:上仙 辛公平已经等待了数日,时近黄昏,他仍不知道那个重要时刻会在何时来临。作为一个凡夫俗子,他甚至连自己身处的地方也不能十分确定。按照凡人的时空观念,他目前所在的位置是长安敦化坊的颜鲁公庙。这座祠庙是四十年前名声煊赫的一代名臣颜真卿所建,但颜真卿已经在三十多年前的李希烈之乱中殉难死节,而他的父母兄弟也早已先他而去,因此,这座家庙中除了庙祝之外应该空无一人。但不可思议的是,当辛公平来到这里时,居然看到早已死去的颜氏先祖们簪裾盛装,前来迎接。他也被盛情安排住在颜氏家庙的西廊幕次。尽管迎风宴会上“肴馔馨香,味穷海陆”,但辛公平却被告知其中有些食物可以食用,但有些食物却并非他能享用——那些食物是特供给来自冥府的阴间使者。 辛公平的这场奇遇,开始于他和一名同伴成士廉的进京之旅。他们二人都是一方县尉,前赴京城参加调集选官。那是旅途中阴雨绵绵的一天,他们冒雨抵达洛西榆林店时,发现这家客店贫破不堪,尘秽满布,惟一尚称整洁的床榻却已经睡着一名徒步客人了。店主眼见辛成二人都有车夫仆从,心怀势利,强把步行客人弄醒逼他给贵客腾地。但辛公平却制止了店主不要以车马取人,并且安慰被闹醒的客人,还备好酒食,请他一起吃喝畅饮。 这位步行客人名叫王臻,非凡的谈吐让三人迅速成为好友。酒酣耳热之间,辛公平向这位朋友抱怨人虽号称万物之灵,但就连“来日所食,便不能知,此安得为灵乎?”王臻却告诉他们在接下来的两天里,他们将“食于磁涧王氏,致饭蔬而多品;宿于新安赵氏,得肝羹耳”。在作完了这场饮食的预言后,王臻的一句话隐约透露出他的特殊身份:“臻以徒步,不可昼随,而夜可会耳”——他不能在白天跟随二人一起出发,只能夜间相会。次日,他果然趁天还没亮就离开了。 《长安十二时辰》 作者: 马伯庸 版本: 博集天卷|湖南文艺出版社 2017年1月(点击书封可购买) 《续玄怪录》中《辛公平上仙》一页,四部丛刊本 辛、成二人接下来两天的食宿证明王臻所言句句中的。当他们看着新安赵氏店主端上来的那盘肝羹相视惊笑时,王臻再次出现。这一次,王臻终于向对方吐露他的真实身份: “我乃阴吏之迎驾者。” 对唐人来说,王臻阴间官吏的身份,是对他具有预知能力最合理不过的解释。这种观念被称为“前定”,在唐代涌现出的大量以“定命录”“前定录”为标题的笔记著作中,这类可以预言对方次日餐食菜肴的故事可谓俯拾皆是。尽管今天看来,这种预言就跟学校食堂的每周菜谱一样稀松平常,但对唐人来说,能预知明天端上桌子是哪样菜肴,却不啻一语道破命运本质:既然连“食物之微”,都由“冥路已定”,更何况于贫富生死这样的人生大事,自然早已在冥界注定。所谓的命运无常,不过是无法窥知冥界前定命数的凡夫俗子懵然无知的自我安慰罢了。 王臻之所以从阴间来到人世,正如他所坦承的那样,也是为了完成一项命中注定的任务:迎接皇帝圣驾前往阴间。作为凡人,辛公平却用了另外一个词语来形容皇帝一命归阴:“天子上仙”。 “上仙”这个词是唐人对皇帝之死的委婉敬称,但考虑到这位即将归阴的皇帝唐宪宗在过去数月中的所作所为,“上仙”这个词恐怕就拥有了双重意味——它不仅特指皇帝之死,也意味它的字面意思:飞升天上,成为神仙。 成仙,正是这位高踞权力之巅的皇帝如今孜孜以求的事情。如今,他即将迈入统治天下的第十五个年头。从一位帝王的角度来看,唐宪宗可称一代英主,他以强硬手段迫使自安史乱后割地自雄的河朔藩镇一一归顺,将帝国对地方中堕的权威再度拾起,并牢牢握于手中,这位大权独断的天子治世时期也被后世史家赞誉为“元和中兴”。权力的日趋稳固带给他新的自信,他既然已经将绝对权力牢牢握在手中,那么为何不能将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的生死命运同样置于掌心随心所欲呢?而对古人来说,能够改变命定生死的只有一种存在,那就是超越凡俗的仙人。 唐宪宗画像,出自《三才图会》。 从某种程度上说,唐代帝王自诩在成仙这方面比先前列位君主都更有资格,从一开始,他们就自称是道教始祖老子的后代,尽管这完全是自抬身价的胡乱攀附,但在用严刑恫吓迫使那些质疑者噤声之后,谎言也逐渐变成了真实,李氏帝王开始相信自己身上流淌的真是神灵的血脉,因此在成仙上得天独厚。将皇帝之死称为“上仙”就始自唐代,但这个别称无法掩盖死亡命定的事实。因为真正的“上仙”首先是要不死。 如何成为不死神仙?李唐王朝奉为国教的道教其实提供了很多方法,从神仙点化,到修身吐纳,再到符箓祝祷,乃至于不远万里到传说中的洞天仙岛求取仙药。但对皇帝来说,这些成仙方法大都与皇帝最看重的绝对权力互不兼容。修身养性意味着放弃一切世俗权力才能清心寡欲;求取仙药已经有秦皇汉武让后世讥讽不已的先例可为覆辙殷鉴;至于神仙点化,虽然唐代的笔记中经常出现神仙进入宫廷谒见皇帝的记载,但这些笔记几乎无一例外显示,皇帝虽然惊叹于祂们的奇异法术,但大都只是将其视为倡优戏子一样的弄臣。 陕西何家村出土的唐代银盒,里面标明装有“大粒光明砂”,也就是炼丹术中被视为至尊之物的“丹砂”。 更糟糕的是,一旦这些仙人表现出对皇帝世俗权力的轻视和戏谑,皇帝立时就会杀心陡起。唐宪宗的高曾祖父唐玄宗时代的两位著名仙人张果和罗公远在宫中的遭际就是典型的例子。前者皇帝为了试验他的仙术而故意给他喝下毒酒,结果只是毁了这位不计年岁的老神仙的一口好牙;后者则因为不愿将隐身术全部授予皇帝,而被皇帝怒令斩杀。这些神仙的故事一再证明,得道成仙与世俗权力不可得兼。 那么,有没有权力与成仙可以兼得的方法?一种比较晚出的成仙妙法进入了皇帝的眼帘,这种方法就是服食丹药。所谓“服神丹令人神仙度世,与天地同毕,与日月同光,坐见万里,役使鬼神,举家飞升,无翼而飞,乘云驾龙,上下太清”。不需要清心寡欲,不需要神仙点化,也不需要寻找海上烟波微茫的蓬莱仙岛,只需要提供材料和炼丹炉鼎,就可以炮制出成仙不死的丹药。炼丹过程甚至不需要皇帝躬亲下手,自然有方士代劳。皇帝只需坐享其成,等待方士将炼好的丹药送到嘴边即可了。 如此便宜的成仙妙法,自从六朝葛洪、陶弘景等著名道士著书立说,鼓吹宣传以来,至唐代终于成为时兴热潮。被中医奉为祖师药王的孙思邈就是一位炼丹大师,在他的《太清丹经要诀》中光是仙丹种类就记载了“神仙大丹异名三十四种”“神仙出世大丹异名十三种”和“非世所有诸丹等名有二十种”。其他各种关于炼丹秘书更是不计其数。如此兴盛,也难怪帝王会被其吸引。唐宪宗之前的几位帝王,唐太宗、唐高宗、武则天、唐玄宗都曾服食丹药。因此唐宪宗热情地拥抱丹药,从某种程度上说,也是遵从李唐先祖的家风传统。那位掌握炼就如此灵丹秘术的方士,也在皇帝强烈成仙欲望的召唤下,应时而出。 柳泌就是这位与唐宪宗一拍即合的炼丹大师。像许多方士一样,他在进宫前的出身经历鲜有记载,官方史书用“泌者,本杨仁昼也,习方伎”寥寥数字就概括了他的前半生。值得注意的是,他改名为柳泌这一点,很可能是为了让人将其与一位三十年前升仙成功的知名人物产生联想。 李泌画像,在李泌之子李繁所撰写的《邺侯家传》中,李泌在孩童时代,就被一位道士预言“十五岁必白日升天”。为了防止失去这个孩子。到了这一年的八月十五日彩云飘来,空中仙乐袅袅,异香袭来时,“李氏之亲爱乃多贮蒜齑至数斛,伺其异音奇香之至,潜令人登屋,以巨杓飏浓蒜泼之,香乐遂散”。 这位新近列入仙班的名人,就是唐代传奇人物李泌。他也是热播网剧《长安十二时辰》的双男主之一。这位四朝元老曾经辅佐三位帝王,军国大计一手擘画,将摇摇欲坠的帝国从安史之乱的阴沟里打捞出来,是时人眼中的一代奇才。但他丰功伟绩的光明之下,也有着阴暗的一面。像当时的许多人一样,他对成仙有着近乎执念的欲望,因此虽然权逾宰相,但却始终以修道人自居。 《国史补》中记载他对神仙的追求虚诞到了令人窃笑的地步。一次,有位朋友送给他一榼美酒,他立刻兴致勃勃地向来访的客人吹嘘,这是女仙麻姑送来的美酒。话音未落,门丁就来报告:“某侍郎来取酒榼。”被揭穿了谎言的李泌当着客人面把酒榼还给对方,却毫无愧色——成仙一事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而在他的儿子李繁撰写的父亲传记《相国邺侯家传》中,李泌自幼就出现成仙潜质,如果不是家人舍不得他升仙离开在天上仙乐来迎时泼了不少大蒜,他本该在十五岁时就得到成仙。纵使如此,少年李泌游历衡山嵩山时“因遇神仙恒真子、羡门子、安期先生降之,授以羽毛服饵之道,自是多绝粒咽气”。他的所谓死亡,不过是欺瞒凡胎肉眼的障眼法,他的真身早已成仙前往衡山。 那么柳泌是否能在皇帝身上复制李泌成仙的传奇呢?819年,他由金吾将军李道古推荐给皇帝的宠臣门下侍郎皇甫镈,皇甫镈很快迎合上意,将其荐入宫禁。他告诉皇帝自己确实有“能致药为不死者”的本领,并且告诉皇帝“天台山灵仙所舍,多异草”,鼓动皇帝让他到天台山为官,以便为皇帝求采仙草。皇帝被耸动了,下旨任命他为台州刺史。谏臣们激烈的反对意见被皇帝一语驳回:“烦一州而致长年于君父,何爱哉!” 但柳泌在台州的采药工程却以失败告终,他用强迫手段鞭挞吏民上山采药,理所当然徒劳无功。于是他逃跑了,又被抓了回来。按理说,这种朝野反对、劳民伤财的骗术只消一次就足以戳穿,但皇帝居然在两位推荐者的说服下决定给这个骗子第二次机会。而这一次,柳泌为皇帝献上了他精心炮制的所谓仙丹。 《长安十二时辰》剧照。 “以铅满一鼎,按中为空,实以水银,盖封四际,烧为丹砂云”。从这段描述来看,柳泌的炼制仙丹的秘法似乎并不复杂,不过是在密封容器里进行的铅汞化合反应而已。但根据日本道教学者村上嘉实先生的考证研究和科学实践,这一简单的化学反应,差不多就是所谓炼丹术的本质。而在当时人看来,白色的水银居然可以转化为红色的丹砂,红色的丹砂又可回转为白色的水银,正象征着生命的转化升华。对那些服食这种仙丹的人来说,他们的生命确实因这种仙丹而发生转化,但却并非是向成仙的方向。 写下上面那段柳泌炼丹秘法的人,是当时大名鼎鼎的文士韩愈。而这段话写下的地方,是他兄孙女婿李于的墓志铭。皇帝并非柳泌仙丹的唯一用户,李于在生前也曾是柳泌的忠实拥趸。服用柳泌丹药的下场却是“往往下血,比四年,病益急,乃死”,成为了仙丹可悲的受害者。但却并非唯一的受害者。在这篇墓志铭中,韩愈开列了一长串服食仙丹的死亡名单。工部尚书归登、殿中御史李虚中、刑部尚书李逊、逊弟刑部侍郎建、襄阳节度使工部尚书孟简、东川节度御史大夫卢坦,等等。其中以归登服食后的漫长的死亡折磨最为可怖:“若有铁杖自颠贯其下者,摧而为火,射窍节以出,狂痛号呼乞绝,其茵席常得水银,发且止,唾血十数年以毙”。最具有讽刺性的是,将柳泌热心推荐给皇帝的李道古本人,也名列这份死亡名单上。 《长安十二时辰》剧照。 在今人看来,这种惨苦折磨的死亡是典型的重金属中毒症。但炼丹术最具有魅惑性的是,它具有一整套内在逻辑完全自洽的体系。只要深信服食丹药必定会成仙这个大前提,那么仙丹所造成的种种生理苦痛都可以被解释为成仙的必经阶段。根据炼丹术经典之一《真元妙道要略》提供的解释,初次服用丹药造成的“心意钝闷,梦寐不祥”是因为体内的邪气“三恶”被仙丹灵砂侵袭,所以才会在被杀灭前垂死挣扎,惑乱人心。而“身手上有大疮,内有蜘蛛、蜥蜴走出,又梦阴茎朽落并大便恶物者”,则是体内专门戕害性命的“三尸”除祛的征兆。“四肢轻紧,又时时闻两腿膝如日炙而热,又大便有黄脓黑血”,那么恭喜,此时你“五脏内宿患喜怒渐灭”,很快就要飞升上仙了。换言之,按照炼丹术的理论,中毒越深,离神仙的境界就越近。因此,也难怪一批批人如此热衷服食丹药,九死不悔。 与李泌同时为一代名将的李抱真,就在一位道士的鼓动下连服两万丸丹药,导致“腹坚不实,将死,不知人者数日矣”。但他在医生的抢救下终于醒转过来时,那位道士又跑来对他说:“垂上仙,何自弃也!”于是,他又再服三千丸仙丹,终于成功地死掉了。 有鉴于如此多恐怖的死亡先例,一位大臣向皇帝谏言,应该先让炼丹者自己服食一段时间以验效果。但已经被上仙之梦蛊惑的皇帝,却将提出这个合理意见的臣子贬谪出京,然后满怀期待地吞下了那丸已经夺走了数条性命的仙丹,这些死者中还包括他最崇敬的太宗皇帝。很快,汞中毒的效应出现在他的身上。血管中沸腾的水银加剧了他固有的偏执,将烦躁注射进他的每一根神经。舌喉如火燎般灼热干渴,性情也变得喜怒无常。与那些服食丹药的文士官员相比,帝王的绝对权力会将个性中的邪恶无限放大。仙丹让这位昔日英武的君主成了残忍的暴君,随性杀死身边的侍从宦官。帝王的上仙迷梦最终将整个宫廷化作了地狱——为了超越生死命运的上仙灵丹,终于将皇帝推向了命中注定的死亡 夜半:死亡 辛公平的奇遇终于和皇帝命中注定的死亡交织在了一起。但令人奇怪的一点是,对皇帝将死这一点,辛公平没有提出疑问,反倒是迎接皇帝上仙的,只有王臻一个使者让他不解。王臻解释道:“是何言欤?甲马五百,将军一人”,而王臻本人,不过是将军麾下五百兵马大军中的籍吏而已。他向辛公平保证,“此行乃人世不测者也”,邀请他亲眼见证这场迎接皇帝命归阴曹的上仙好戏。 辛公平被引荐给一名身长“丈余,貌甚伟”的大将军,将军率领的军队气势庞大,“戈甲塞路”,以至于进入长安城门通化门时,一名紫衣官吏请求将军将大军分兵五处。辛公平在王臻的陪伴下,与将军一同走进了颜鲁公家庙,开始了长达数日的等待。终于,将军表示“时限向尽”,但皇帝身在宫中道场,有“万神护跸,无计奉迎,如何?”这时王臻提出建议:““牒府请夜宴,宴时腥膻,众神自许,即可矣。”宫中召开夜宴的牒报逡巡传来。黄昏戊时,大队兵马在将军的率领下进入皇城宫禁的光范门。辛公平看到“门吏皆立拜宣政殿下,马兵三百,余人步,将军金甲仗钺来,立于所宴殿下,五十人从卒环殿露兵,若备非常者”。 迎驾皇帝需要排足阵仗,这点合情合理,但迎驾的队列却只有将军率领的兵士,却没有舆驾必备的内侍仕女,却不得不令人疑心丛生。这使得这场迎驾仪式看起来不像是以礼奉请,而像是一场有预谋的军事行动。而事实上,唐宪宗的死亡,确实并非寿终正寝。仙丹的毒性加速了他向死亡狂飙,尽管病发苦痛,但也毕竟只是慢性中毒。而将他推向死亡的,正是一场武力政变。 《长安十二时辰》剧照。 从表面上看,这场政变的直接原因,如官方史书所写,乃是“上服金丹,多躁怒,左右宦官往往获罪,有死者,人人自危”。因此,宦官为了活命,所以猝然发动政变,杀死了这个仙丹毒害下的暴君。但问题在于,如果按照史书所写,皇帝的受害者应该只是身边随侍的宦官而已,但发动政变的主谋却恰恰不是皇帝贴身的侍从,而是宦官中地位最尊贵的人物。他们是掌握宫中禁军神策军大权的右神策军护军中尉梁守谦,秉承出纳皇帝谕旨的枢密使马进潭,以及左右给使王守澄和韦元素等人。他们杀死皇帝的原因当然不仅仅是物伤其类,为那些被皇帝无辜杀死的近侍宦官报仇,而是一场以未来富贵权力为赌注的政治豪赌。而赌盘上的骰子,就是即将成为新帝的皇子。 如果从常规的政治秩序来看,帝国未来的继承人,早在皇帝即位之初,就已筹备储君人选。按照正常的继承顺序,嫡长子是名正言顺的合法继承人。但皇帝的长子李宁和次子李宽都是庶出,只有第三子李宥是宪宗为太子时太子妃郭氏嫡出。按理来说,皇帝登基后,太子妃应该自动升为皇后。但皇帝却只是将她封为贵妃。个中原因可以看出皇帝在掌控权力时的处心积虑。郭氏是名将郭子仪的孙女,郭子仪在平叛安史之乱时居功厥伟,并且手握重兵,功高盖主自不待言。因此也被皇帝深深忌惮。皇帝的祖父唐代宗出于政治考虑将自己爱女下嫁郭子仪之子,以期笼络这位权臣。虽然公主的骄纵险些导致这场皇家苦心安排的政治联姻破裂,但郭子仪对皇家的忠心不二最终将这场危机化为如今京剧里脍炙人口的剧目《打金枝》。而他的孙女嫁给当时还是太子的唐宪宗,自然也出于同样的政治考虑。 于水绘制京剧画谱《打金枝》。 对这位出身权贵重臣之家的正室,皇帝自然也像他的祖父一样,颇多忌惮。为了防止外戚干权的情况发生,他宁可违背常礼,不将皇后的名分赐给这位权臣孙女。她的儿子,自然也不能登上太子之位。因此,皇帝再三考虑,将一直属意的庶出长子李宁立为太子。 但遗憾的是,皇帝的苦心谋划落空了,太子李宁在811年去世,于是,立储问题再次提上日程。这一次候选人成了庶出次子,如今已封为澧王的李宽和所谓正室郭贵妃的嫡子,封为遂王的李宥。这一次,皇帝的目光再次越过嫡子,投向了澧王李宽。他特意召见翰林学士崔群,让他为澧王封为太子写作例行公事的推让表。 但崔群拒绝了。他严正地进谏道:“凡事已合当之而不为,则有退让焉。”言下之意,澧王并不具备合当太子的资格,所以也谈不上退让不为。官方史书记载皇帝对崔群的进谏“深纳之”,从而放弃了立澧王为太子的想法。但仅凭谏官一言,就回转皇帝心意,未免也太轻忽这位有明断之称的君主的内心思虑。真正让皇帝动心的,是一位近在身侧的权势人物对澧王的支持。 吐突承璀可能是皇帝最信重的宦官。自皇帝还在太子东宫时,他就侍奉在侧,是皇帝一手提拔的宠臣。皇帝登基后,他从内常侍一路跃升,不久授官为神策军左军中尉,功德使这样掌握皇帝禁军的煊赫要职。吐突承璀也对皇帝的宠信报以忠心,可以说在宪宗一朝恩宠不绝。但在这场太子储位之争中,最让皇帝心存芥蒂的,恰恰就是这位他最信重的宠臣对澧王的支持。而这一芥蒂的来源,却是皇帝本人登基大位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