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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简单地说,书读得越多就越好

转载作者: 曲卫国
不能简单地说,书读得越多就越好
摘要▲ 曲卫国主要研究语用学、话语分析、社会语言学、修辞学,著有《英语高级:论说文入门》《话语文体学》《语用学的多层面研究》《批判与论辩》《近代英国礼貌变革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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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卫国主要研究语用学、话语分析、社会语言学、修辞学,著有《英语高级:论说文入门》《话语文体学》《语用学的多层面研究》《批判与论辩》《近代英国礼貌变革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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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读书是把双刃剑,它能拓展你的资源,从而增强你的自由选择范围;然而,如果你不够开放,它也可能把你捆绑在某一个知识体系里,使你的观察和思考都出不了它划的圈圈。

本文首发于南方周末 未经授权 不得转载

文 | 复旦大学外文学院教授 曲卫国

责任编辑 | 刘小磊

我读了很多书,原以为读书一定会使自己有独立思想,慢慢发现这只是一个美好而骗人的神话。读书并不能保证我们独立,因为你会发现,读完书后,你发表的任何观点,体验的任何情趣,形成的任何判断里都有曾经读过的那些书的影子。后来明白,所谓独立思想其实指的是在你思想的时候,你有相对自由的选择权。独立仅仅是指选择。独立程度取决于自由程度,而自由程度取决于你所拥有的知识和信息资源丰富的多样程度,取决于你读书时的开放程度。所以读书是把双刃剑,它能拓展你的资源,从而增强你的自由选择范围;然而,如果你不够开放,它也可能把你捆绑在某一个知识体系里,使你的观察和思考都出不了它划的圈圈。

影响我的书太多了。我这里推荐的几本书都与独立思想有关。首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耿济之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因为独立的前提是超越;其次是阿伦特的《艾希曼在耶路撒冷》(安尼译,译林出版社,2016),她对于丧失独立思想的后果讨论得最深入;最后是Berger和Luckmann的The Social Construction of Reality ( Anchor Books,1966 ),他们很精辟地剖析了知识的神话。思想运作如不破除对知识的迷信,独立就成了一句空话。

《卡拉马佐夫兄弟》很好地探讨了人生几个最基本的重大问题:苦难、罪恶、欲望、理性、信仰、沉沦和解脱。小说通过人物阿廖沙向我们展示了超越的可能。小说里的主人公是三兄弟。三个人物很有象征意义。老大德米特里代表着欲望,老二伊万代表的是理性,而老三阿廖沙则代表信仰。老大和老二是两个极端。德米特里脾气暴躁,整天沉溺于酒色欲望之中。然而,他享受到的只是动物式的感官愉悦,他的人性和灵魂被欲望扭曲。老二伊万象征的是理性,他不接受任何经不起理性推敲的观念。他的理性是如此强大,以至于所有人,无论是纯洁虔诚的阿廖沙,还是知识渊博的卓西玛长老都很难招架他的雄辩。他无神论式的质疑摧枯拉朽,几乎捣毁了一切信仰,就连阿廖沙都差点难以幸免。和德米特里几乎一样,偏执于理性的他在摧毁他人信仰的同时也摧毁了自己的信仰,在嘲讽所有感官娱乐的同时,也失去了幸福快乐。他最后的精神崩溃表明了工具理性变成生活目的后的悲剧。陀思妥耶夫斯基深信,人生的意义唯有超越欲望和理性才能获得,因此他塑造了阿廖沙这么个人物。虽然受到了各种诱惑和世间烦恼的百般困扰,但阿廖沙依靠信仰保持了朴实和纯真。值得注意的是,他的信仰是靠对生活本真的认识和纯洁的人性维持的,和长老们经院式的做作不一样。所以,他能寻觅得人生的本真意义。

这部小说有很多种解读。我的解读当然是挂一漏万的,只是为了突出重点影响我的那部分。虽然我不信教,但这部小说让我意识到,唯有质朴、自然的信仰,人才能超越自身的限制,超越世俗现实,生命本真意义的追求才有可能。人一定要相信点什么,不然就会堕落成动物,无法摆脱欲望的控制,或堕落成冰冷理性的工具。阿廖沙的自然纯真和坚实信仰感动了我一生,给了我很大的生活力量。

如果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对人性堕落的分析具有浓烈的文学寓言色彩,那阿伦特那本极富争议的《艾希曼在耶路撒冷》一书呈现给我们的,则是对失去独立思想后所发生的严酷后果的冷静分析。艾希曼是一个冷酷、毫无人性的法西斯恶魔,但他的外表和我们一样,思路几乎和“正常人”也没有区别。他为什么会失去人性,犯下如此的滔天恶罪,而且毫无歉意呢?阿伦特在这部著作里撇开了简单的正义与邪恶、罪与罚的常规思路,试图探讨造成正常人犯罪的更深层次的原因。阿伦特在深入细致地分析了艾希曼的材料之后,得出了“浅薄之恶”(banality of the evil)和“思想停摆”两大结论。

她注意到,我们都追求意义,当我们无法找到意义时,就会抓狂。这时感到迷失的我们非常容易成为某种罪恶力量的猎物。生活中找不到方向的艾希曼就是心甘情愿地成了恶势力的猎物,积极参与法西斯的活动。当艾希曼成为法西斯的得力工具时,他以为他找到了生命的意义,找到了自己的身份。

阿伦特发现,造成艾希曼堕落悲剧的根本原因是他没有自己的独立意志和独立思想。他是靠寄生在他人提供的意义上发现生命价值的。阿伦特指出,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当我们失去了独立意志时,我们的思想会发生停摆。悲催的是,思想停摆并不意味着大脑停摆,我们还在继续思考,所以我们会以为自己在思想。阿伦特深邃地分析了思想和思维的区别。思想是在独立意志指引下的意义探索,而思维则是在他人提供的框架里所进行的认知活动。由于思维受到外在力量的影响,它极可能被外部力量控制。因为失去独立性,我们会变得浅薄,无法体会生命本真的意义。阿伦特的结论是,思想停摆后,只进行浅薄思维的任何人都极可能堕落成罪恶的工具,并在行恶过程中获得他人给定的工具性快感。

依托知识进行思维怎么可能堕落成别人的工具呢?这里需要我们对认知和知识的作用有基本的了解。我这里推荐的第三本书讨论的就是这个问题。遗憾的是,虽然Berger和Luckmann的The Social Construction of Reality在西方的知识学和社会建构理论中的地位举足轻重,这本书好像没有汉译本(编者注:此书有两种中译本:北大版译作《现实的社会构建》,汪涌译,2009,巨流版译作《社会实体的建构》,邹理民译,1991)。如果说《卡拉马佐夫兄弟》给了我信仰方面的启示,《艾希曼在耶路撒冷》让我意识到独立思想的重要性,那么Berger和Luckmann的这本书则能激发我们对思考时所依赖的知识和语言进行批判性反思,有助于破除我们对知识的迷信。这部著作对了解知识形态、特性、作用以及我们为什么会发生认识上的分歧、产生不同的思想非常有帮助。我以为这部著作是可以作为阿伦特有关讨论的补充的。

我这里对这本书的介绍也是很有选择性的,当然也仅仅是我的理解,难免片面。Berger和Luckmann认为,我们现在一讲知识,大家想到的是学校里学的或书本里印的知识。这其实很片面的。任何个体,不管教育程度如何,都有自己认知依赖的群体认知积累,群体认知积累就是知识。知识有两种存在和传承方式:口口相传的非文字形态和通过文本传递的文字形态。没有受过教育的人观察和认识事物时,依托的可能是经过几代人披沙沥金、口口相传的认知框架。而哲学家或者说受过教育的人所依据的可能是书本提供的知识框架。两个群体的认知过程相似,不同的只是通过文本相传的认知积累的互文范围要比口口相传的认知积累广得多。教育对书面形式知识的认可确立了书面知识的权威性,因而也确立了以书面知识为基本运作框架的人群的权威地位。

在Berger和Luckmann看来,不管依赖哪种形式,我们的认识都得经过知识体系的过滤,并由语言来去芜存菁,因而知识离不开语言。语言的最大作用就是把我们的主体感受按所信奉的知识体系进行客体化,因此任何经语言建构的现实都是人类主观活动的结果,由于知识是群体认知的积累,语言构建的现实也是现实的社会构建。具有不同知识体系的人看到的现实是不同的,无所谓高低,只是所依据的知识体系不同而已。

不过有一点值得注意,虽然知识系统会帮助我们认识和建构现实,但我们的知识吸纳往往会取决于我们早期的教育或阅读经验。早期的知识积累使我们在以后的知识吸纳中有相当确定的指向性,从而会使我们对某一类群体的知识体系有特殊的认同。尽管我们博览群书,似乎是自由自在地在知识的海洋中遨游,但我们很难逃脱海流的影响。简言之,我们并不是无选择地吸纳任何书本知识。我们早年所获得,并以此为依据建立的知识系统会对我们的认知有决定性的影响。

Berger和Luckmann的分析清楚地告诉我们,知识的社会性决定了认知的形成和发展,我们的思维过程自始至终处于某个特殊群体知识体系的影响之下。如果要获得思想独立,我们一定要意识到我们所依赖的知识体系的局限性。世界上有无数人群,因而也就有无数知识体系和认知可能。如果我们只向一种知识体系敞开大门,无视其他知识体系存在,我们就丧失了选择权。所以,并不能简单地说,书读得越多、知识越丰富越好。也许我们应该说,唯有读书时不迷信单一的知识体系,独立、开放地读书,我们才能说,书读得越多越好,因为这时书多就意味着选择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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