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必

2011年1月，号称「苗族雄狮」的王宝将军病逝在美国纽约。数千名来自美国各地以及泰国、法国的苗族人为他守灵，目送他出殡，在海外苗族人社区引发了巨大轰动。

王宝将军过世三个月后，越南北部奠边府省孟毅县数千苗族民众齐聚孟毅。要求自治的游行演变为骚乱，最后越南政府以武装驱散，而美国驻越大使馆则表示将对伤亡展开调查。

比起这些新闻，中国人更熟悉的海外苗人形象，很可能来自克林特·伊斯特伍德的电影《老爷车》。它让很多人第一次知道，原来美国也有成规模的苗人群体和社区。

和很多人的想象不同，苗族不只是中国境内的一个少数民族，还广泛分布于越南、老挝、缅甸、泰国，甚至远播北美、欧洲。

为什么苗族人会飘泊的如此之远？美国在苗族的故事中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某种意义上说，一部苗族史就是一部不断迁徙、抗争的历史。

难平的苗疆

「苗」作为汉文史籍中对西南地区特定人群的指称，出现时间迟至十三世纪。

1253 年，忽必烈自川藏交界地带南下攻灭大理，将云南第一次置于中央王朝的直接管辖之下。为了使云南行省与内地相通，元朝先后修筑了通往四川的建都道、乌蒙道和通往湖广的普安道三条驿道，其中的最后一条驿道，正好穿越了此前朝廷一直没有直接管辖的羁縻区——苗疆。

· 横贯整个贵州的湘黔滇驿道，始建于元代，明代之后称为「通滇一线道」

苗疆逐渐揭开了她的面纱，中央王朝力量的进入也带来了直接的冲突。《元史》中大量出现有关「苗」的记载：「贵州苗蛮」、「平伐苗蛮」、「八番苗蛮」、「紫江苗蛮」，这些「苗蛮」、「苗佬」主要指的就是分布在今天的贵州、湖南一带的非汉人群体。

为了管理他们，元朝在湘西、云贵都设立诸多土司，管理当地民众。

其后的明代继承了元代土司制度，另一方面以卫所驻军的形式让汉人深入苗疆。内地军户的到来加剧了西南地区资源的争夺，明廷旋即陷入苗民反抗的汪洋大海。

明英宗正统年间，为平服滇缅边境的傣族政权勐卯，朝廷大量征调西南地区驻军，强征捐税，苗民不堪忍受。正统十四年二月（1449年），在贵州驻军被抽调一万余人赶赴陆川战场后，苗民趁后方空虚集体起兵反抗。

· 播州安抚使杨氏的城堡

三月，邛水十五洞司（今贵州三穗）苗民聚众起义，迅速攻占思州府城（今贵州岑巩）；五开（今贵州黎平）苗民进攻清浪（今贵州岑巩南）、镇远（贵州今县）。整个起义波及贵州全境及湘西地区。最高潮时参与人数二十余万。直到十二年后，明廷才将这场起义镇压下去。

这场规模宏大的暴动，不过是「三十年一小反，六十年一大反」的冰山一角。

万历十七年（1589年），播州宣慰使杨应龙在川黔叛乱。直到万历二十八年（1600年）明廷处理完朝鲜问题后，才集中三十二万兵力围剿杨氏。

播州杨氏自明洪武五年（1372年）降明，得以继续稳坐播州宣慰使，被视为川黔苗疆土司，故而属民多为苗人。在这场被记入「万历三大征」的战争中，随同杨氏一起反乱的苗民在战后不得不迁往更西更南的大山深处。

· 播州土司管辖范围

清朝入主中原后，苗民依然桀骜不驯。雍正时清廷加速了云贵地区的「改土归流」，这项政治工程除了将世袭土司、土官改为朝廷委派的流官，还伴之以内地移民。

大量湖广民人因人多地少涌入湘西云贵开垦土地。然而西南山多地少，退无可退的原住苗民只得被迫离开平地、搬迁上山。

另一方面，自明代的属人管理体制在清朝继续延续，朝廷在苗疆边界地带修建长城，实行「蛮不出境，汉不入峒」的政策。同时在「改土归流」中加速对苗民司法的统一。

· 位于湘西凤凰的苗疆长城

雍正时修订的《大清律集解附例》特别规定，凡苗民犯有「军流徒罪，折枷之罪」，官员不得遵从苗俗以赔偿牛、马、银告结，因为这往往涉及殴伤甚至毙命的暴力行为，但是这加深了苗民的被压迫感。政治、经济、社会多重因素让西南的苗民矛盾一触即发。

雍正十三年二月（1735年），贵州古州九股河地区的苗民包利号称「苗王出世」，带领苗民反抗征粮、派夫。同年六月朝廷撂地两湖、两广、云贵川七省兵力围剿镇压，苗民反抗迅速失败，但也由此拉开了苗疆百余年的大反抗。

平静了半个多世纪后，乾隆六十年（1795年），贵州铜仁府苗民石柳邓和石三保再次起义，获得湘西苗民响应。此番起义苗民的诉求是「逐客民，复故地」，要求收回外省客籍民人逐渐侵夺的生存空间。

· 福康安平苗乱

此番苗民起义呼应了同时爆发的川楚陕白莲教起义，在对抗过程中，清廷采用鼓励地方团练、加筑村堡、坚壁清野的方式步步围剿。

在解决白莲教起义后的第二年（1806年），朝廷终于将苗民起义镇压下去。这种地方武装化和民兵合一的围剿方式，加剧恶化了西南地区民苗关系，苗人被民人驱赶到更高的海拔和更深远的山谷中，并且有大量苗民举家迁移。

· 苗民起义与白莲教起义形势图

这一次的和平持续同样只有半个世纪。咸丰五年（1855年），贵州抬拱厅（今黔东南州台江县）苗民张秀眉聚众起义，这次起义的原因仍然是社会经济因素。

当时太平天国战事正紧，为收缴军费，抬拱厅官员更改税例，将斗米折钱四、五百文暴涨至两千余文，苗民难堪盘剥，故而起事。

这次起义波及贵州大部及湘西，在石达开出走至贵州时，张秀眉还曾率军帮助他围攻贵阳。直至太平天国失败后，清廷得以全力围剿。同治十一年（1872年）因苗奸出卖，清军得以合围张秀眉余部并聚歼。张秀眉受伤被俘，枷送长沙处死。

不屈的迁徙者

苗疆横跨两个多世纪的漫长抗争，带来了一个的意外后果——一部分苗人为寻求新的生存空间，进入越南、老挝境内，苗人在反抗中成为了一个「跨界」民族。

迁往东南亚的苗人最先到的国家是越南。在他们的口述史中，越南苗人的最早源头可以追溯到中国贵州，他们经由广西西北部进入云南东南部进入越南。同样的故事还流传在老挝、泰国和缅甸的苗人之中。

· 目前苗-瑶族人在中国和东南亚的分布，Hmong为苗族人的自称，Mien为瑶族人自称

根据越南学者的历史调查，越南苗人迁入的时间与贵州湘西的苗人反抗有着密切的时间对应关系。

越南北部苗人的口述史和家谱记载表明，第一次迁徙发生在距今约350年（17世纪中叶），大约80-100户的杨、吴、陆等姓的苗人从贵州迁入云南；第二次是距今200多年（18世纪末），有180-200户苗人迁入越南，以王、李、宋、吴等姓为主；第三次是距今100-140年（19世纪下半叶），有1万多苗人从中国迁到了越南的老姐、河江、安沛和西北部等地区。

这三次苗人迁越的时间点刚好可以和万历、乾隆、咸丰三次大规模苗民起义对应起来。

然而新迁入地并非理想家园，苗人依然陷入歧视和压迫之中。

自诩为中华正统「大南天子」的阮朝统治者，同样把北来的苗人称为「蛮人」、「曼人」、「猫族（民）」。除了对他们征税外，阮朝还要求苗人每人每年为朝廷无偿劳役六十天。

日常生活中，越南本地越族、傣-泰族居民已经将平坝、山谷等上好耕地占据，稍早迁来的瑶族人也耕种海拔较低的山坡，后来的苗人只能向更远、更高的山地进发、开荒。

开荒成功后。山下的越族、傣-泰族又会作为地主上山收租。由于长期只能在高山深处生活，迁至越南的苗人仍保持刀耕火种的原始生产方式，这让他们始终无法提高自己的生活水平。这种压迫也让越南北部的苗人逐步向西迁到老挝、泰国北部境内。

· 越南仿照中国朝廷编纂的《大南实录》

法国占领印支半岛后，对苗人的税务压迫愈发沉重，于是在1886年至1922年的36年间，苗人连续发动了六次比较大的反抗斗争，其中最具决定性的是1918年-1922年的「疯人战争」。

「疯人」指的是吴巴斋（来自Veu姓的PaChaY），他原居于东京湾（河内以东，即中国所称的北部湾沿海），后逃到老挝避难。在越老边境他开始传教，自称受天神启示，常常跑到树上去接受天庭命令，宣称要建立苗人王国。

1918年他发起暴动，号召「铲除洋人，不纳税，争取自己管理自己」，自封为王，定都奠边府。法国当局花了三年多的时间才将起义镇压下去。

· 二十世纪初东南亚形势图，法属印度支那包括东京、安南、交趾支那、老挝和柬埔寨

此役深深震动法国殖民当局，他们在越南、老挝北部苗人聚居区划定了自治区域。在越苗人获得了自治权，可不经越族直接对接法国当局。自此，苗人成为印支半岛一支重要的政治力量。

「苗族雄狮」的诞生

「疯人战争」改变了法国对印支殖民地内苗人的治理模式，同时也改变了苗人内部的政治态势。

1922年开始，苗人可以担任区长职务，实行自治。在实际操作中，苗人社会的管治则掌控在几个大家族手中。

其中罗、李两大家族之间漫长的恩怨与抗争，成为了二十世纪苗族历史风云变幻的核心。

最初实力最大的罗家，与相对次之的李家本来并非世仇，20世纪叱咤风云的老挝苗人领袖杜比·李峰（Touby Lyfoung），便是这两大家族子女联姻的产物。

不幸的是，杜比·李峰父母的婚姻，最终竟以其罗姓母亲自杀而悲剧告终，两家的关系也由此恶化，变成无法疏解的积怨。

· 杜比·李峰的外祖父罗比瑶和父亲李下峰

1935年罗氏大家长罗比瑶去世后，李家趁机崛起，依靠法国人的任命占据了农黑地区的主导权。

毕业于万象法政学校的杜比·李峰，从此登上历史舞台，于1939年成为分区长之一。

大权旁落且申诉无门的罗家下一代，走上了反抗法国殖民当局的道路，在战时、战后均与各路反法势力深度合作。1940年日本占领法属印度支那，罗家的小儿子费当（Fay Dang）在日本人的帮助下，接管了农黑地区。

日本战败后，随之失势的费当又转而与印支共产党合作，参与反抗法国统治的第一次印支战争，成为了「自由老挝阵线」（巴特寮）和老挝人民党（人民革命党）的主要领导人。

老挝王国独立后不久，巴特寮又开始了颠覆王国政权的斗争，与同样旨在反抗法国殖民统治的「越南独立同盟」（越盟），「高棉人民抵抗运动」（伊沙拉）结盟，是越共领导下印度支那共产主义革命中的重要力量。作为巴特寮的副主席，费当长期参与其中。

· 巴特寮主要领导人合影

与此同时，费当的终身对手杜比·李峰则走上了另一条守护苗人社会的道路。

日本占领法属印度支那时，他率领苗人帮助法国人抵抗日本。1947年老挝独立重建时，他的弟弟又作为唯一的少数族群人士参与老挝全国制宪大会，苗人得以成为老挝王国的合法公民，杜比·李峰也成了王国民族政策的奠基者之一。

· 杜比·李峰，苗人使用汉姓，并实行父子联名制度，故而杜比·李峰按照汉人的方式就是李峰杜比，但后来杜比将家姓由「李」改为了「李峰」

1950年代后期开始，老挝王家军队面对巴特寮愈演愈烈的革命斗争而无力应对。此时已经插手地区事务的美国，急需寻找一支意志坚定、高效快速的本地队伍，以对付巴特寮和越盟的军队，疏解自己在越南的军事压力。

熟悉老挝北部山区、二战期间曾在当地抵抗日本，历史上又与巴特寮和费当长期敌对的杜比·李峰一派苗人，理所当然地成为了美国人的扶持对象。

1961年，中央情报局训练苗人组成秘密军队，直接提供武器弹药和军事训练。直接领导这支「特种部队」的，便是从抗日时期便追随杜比·李峰作战的王宝。

· 1961年丛林游击中的王宝

此后十余年老挝北部深山里的战争中，王宝率军与费当一派的苗族兄弟手足相残，最终阵亡35000余人。

1973年美国决定退出越战，1975年巴特寮已胜利在望，王宝不得不率领手下两万余人溃退到泰国边境，最终被美国派飞机全员接到美国。

拒绝离开老挝的杜比·李峰，在巴特寮新政权短暂出任电信部长后不久，被送到老越边境的桑怒参加改造，1979年死于改造营。

有狱友回忆，在他生命最后几个月中，杜比始终被绑缚着，但他仍经常唱着讽刺巴特寮的歌曲，直到营里的警卫将他射杀。

费当则一直与巴特寮合作，直到1986年寿终正寝。在很多人看来，他的职务头衔体现的主要是荣誉、地位和新政权的少数民族政策，而非他个人的实际权力。

王宝和杜比·李峰的长期斗争，使得巴特寮难以信任老挝境内的苗人，1975年起，苗人开始陆续逃离老挝，涌入泰国。

为了解决这一难民问题，经过联合国协调，数以十万计的苗人被分散到世界各国，主要有美国、法国、澳大利亚、加拿大、阿根廷、中国等，其中以美国为最，接受难民达10余万，如今苗裔美国人已经近30万人。

自此苗人成为了一真正意义上的国际民族，堪比「东方犹太」。

· 2016年美国苗人小姐大赛

王宝后来组织了「美国苗人协会」、「老挝自由民主联盟」，致力于推翻巴特寮，带领他的老兵回到东南亚山中的老家，直到2011年去世也未能如愿。

留在越南、老挝的苗人虽然名义上获得了自治权，但依然如同他们的祖先一样继续在山里生活，就连反抗的方式也和「疯人」吴巴斋一样，只是动员手段从传统的天神变成了福音派的上帝。

· 王宝葬礼上的苗人老兵

参考文献：

1. 石茂明：《跨国界苗族（Hmong人）研究》，中央民族大学博士论文，2004年

2. [越]林心：《苗族的迁徙与称谓史》，范文贵译，《民族译丛》1984年第6期

3. [法]J. 莫当（J. Mottin）：《越南、老挝和泰国的苗族》，）张永国译，《贵州民族研究》1987年第1期

4. 张光红、代少强：《越南苗族的由来及发展》，《湖南科技学院学报》，2016年第1期

5.任远喆：《越南苗族骚乱：原因与启示》，《亚非纵横》2011年第6期

（责任编辑：Aim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