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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搏命”综艺:“大家都抱着一种侥幸的心态”

生活作者: 沈河西
“搏命”综艺:“大家都抱着一种侥幸的心态”
摘要在长期脑力不堪负荷的情况下,想法更容易变得极端,最后节目组设计出了让艺人从军舰甲板往海里跳的桥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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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9月27日,亚洲首档中外明星探险真人秀节目《跟着贝尔去冒险》在上海开拍,贝尔·格里尔斯(BearGrylls)化身“蜘蛛人”上演飞檐走壁。 (视觉中国/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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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在长期脑力不堪负荷的情况下,想法更容易变得极端,最后节目组设计出了让艺人从军舰甲板往海里跳的桥段。
  • “明明应该用专业特技或受过专业训练的人做的事情,为了收视率考虑,找没有受过专业训练的明星,就容易出现这样的情况。
  • 从丁祥开十多年前入行起,这个行业就已经形成了一种加班光荣的氛围——如果没有通宵就是不卖力。
  • 本文首发于南方周末 未经授权 不得转载
    文 | 南方周末记者 沈河西
    南方周末实习生 冯雨昕
    责任编辑 | 邢人俨

    2019年11月27日凌晨,35岁艺人高以翔在《追我吧》节目录制过程中突发心源性猝死。事后,节目组及浙江卫视成为舆论焦点。

    华东师范大学传播学院副教授吴畅畅认为,反思不能止步于节目组安全及医疗措施是否到位、体能强度是否过大、节目是否过于奇观化等问题。他更关心的是,为什么许多省级卫视如此热衷于此类节目的生产。

    回溯各大省级卫视纷纷以综艺节目作为竞争主战场,原东方卫视中心主编、资深媒体人鲍晓群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卫视的节目构成一般分为三类——新闻、电视剧和综艺节目。电视剧更多体现卫视资金是否雄厚,采购的眼光是否独到,或运气是否足够好、抢到能卖座的剧。综艺节目成了各家卫视之间比拼创意、制作和经营三大能力的重要指标。

    “省级卫视的发展史,其实就是综艺节目的发展史。”吴畅畅对南方周末记者说。1997年上星的湖南卫视把以综艺为核心的竞争机制摆上台面,东方卫视、浙江卫视、江苏卫视先后加入省级卫视一线梯队,推动全国卫视形成了“二八格局”——20%的少数机构握有80%的资源。

    在吴畅畅看来,让浙江卫视真正跻身一线行列的正是明星户外竞技类真人秀《奔跑吧兄弟》(以下简称《跑男》)。“以前周五都是湖南卫视的选秀节目垄断,但2012年《中国好声音》,随后的《跑男》,浙江卫视打破了这个垄断局面。浙江卫视也奠定了它在户外明星竞技类真人秀节目领域的霸主地位。浙江卫视既然在《跑男》这个节目上尝到了市场化的甜头,那么其节目类型必然尽可能都往这个方向发展。”

    在一系列以综艺为主战场的卫视大战中,浙江卫视呈现出了有别于其他卫视的特殊性。吴畅畅发现《追我吧》与《跑男》是同一个脉络里翻新的产物,实际上就是不断榨取《跑男》的市场化价值。“《跑男》播出第一季后全国大热,趁着热度,第二年就推出第二季、第三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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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5年9月8日,《奔跑吧兄弟》第三季在洛阳拍摄。市民围观“跑男”录制,现场水泄不通。 (视觉中国/图)


    “只要是综艺,就一定要用流量明星”

    户外竞技真人秀里的游戏通关难度过大、危险系数过高等问题引发了网友质疑。

    担任过某档知名户外竞技真人秀导演的乐一倩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这些问题在同类节目中并不少见。某期节目录制过程中,明星认为安排的任务过于危险,拒绝照做,导致这一期录废,这也让编剧组意识到:不能一味追求刺激,也不要做拼体力和惊险度的节目。

    乐一倩回忆,当时那一季的节目录到倒数第二集,整个创作团队的创意几乎山穷水尽。在长期脑力不堪负荷的情况下,想法更容易变得极端,最后节目组设计出了让艺人从军舰甲板往海里跳的桥段。“这疯了吧?大家觉得这风气也是很怪异,说我们一个节目组就是一个军队,要做最燃的节目,男导演真的很容易做偏。”

    一位大牌艺人坚决拒绝,尽管现场有专业教练和保护人员,导演组也已提前演练过——实际上因为时间太紧,导演并未来得及试验,这是乐一倩印象中唯一一次导演组没有提前试验。来回僵持两三个小时后,那位艺人依然拒绝,这一环节被迫取消。

    节目中的另一个环节也让乐一倩印象深刻。时值炎夏,按照当地风俗,整条街铺满了鞭炮,两旁楼里的人也往下丢鞭炮。艺人们穿着厚厚的防护服,抬着轿子行过鞭炮齐鸣的街道,走了几米后,艺人就停了下来,告诉节目组不能这样录。其中一位艺人语重心长地教训节目编导:入行几十年了,没有做过这么危险的事情,节目不是这样做的。结果这一集作废,重录了一遍,里面再无危险行为,最后出来的效果也不错。

    最近,自然探索类纪实真人秀《跟着贝尔去冒险》里艺人喝尿的片段也被网友翻出,当时只有韩雪拒绝,如今许多网友称赞她坚持原则。网友还找出了歌手大张伟接受采访的片段。大张伟质疑道:我特别不理解观众是怎么了,我真的很想问观众你们为什么爱看这个,这有什么好看的?

    乐一倩反问:“当初你们不是骂《跟着贝尔去冒险》里的大张伟,说他娇气吗?不肯做这个不肯做那个,不是被骂得很惨吗?现在又po出他说真人秀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我就想说是不是同一批观众?”

    乐一倩认为,现在的明星配合度越来越低,也与节目对流量明星的依赖有关。“他们就说你们这个节目如果没有我的话就不成,有时经纪团队觉得就要把我的艺人哄抬起来。比如只对20分钟的稿,最后可能对了三四十分钟,经纪团队就说你们怎么这么不懂事,让我们家艺人这么累。”

    在乐一倩看来,《追我吧》里诸如让明星70米爬楼、高空速降等创意从视觉效果来看是出彩的,而当下这类综艺节目的趋势正是越来越影视化,视觉效果越来越好看。“《速度与激情》里,男演员从楼顶撞到另一层楼楼顶,肯定不合理,可是观众就喜欢看,他是用特效人员完成的。国内综艺节目也想要这样的效果,但现在只要是综艺,就一定要用流量明星,就变成一个拧巴的状态,明明应该用专业特技或受过专业训练的人做的事情,为了收视率考虑,找没有受过专业训练的明星,就容易出现这样的情况。”


    “不断特技化、好莱坞化”

    有着十多年综艺从业经历的丁祥开认为,户外真人秀过度惊险、强度过大是由节目属性决定的,有些节目需要的正是惊险刺激。他以消防类综艺节目为例,节目立意很正,医护人员也到位,“你要教大家碰到火灾怎么办,总要有火吧?那如果节目里真的出了意外,应该怪谁呢?”

    而对于在节目里喝尿这样的设置,鲍晓群认为应该理性看待,因为这是一种科学的自然生存法则。“这个节目就是为了告诉你在极限的情况下要怎么生存,不是为了剧情表现。荒野求生是核心,你是喝尿活下去还是你情愿漂漂亮亮地渴死?”

    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为了照顾观众和过审,节目组审片时已经把《跟着贝尔去冒险》里更多比喝尿极端的内容删除了。由于稀释了真正的求生内容,中国荒野求生类节目变得不伦不类。

    据鲍晓群介绍,荒野探险这类欧美户外综艺节目在20世纪末曾引入中国,但没有取得预期的好成绩,因为中国观众还是喜欢看故事,看人物关系、人物配对,而《荒野求生》等节目更多强调的是人如何面对自然的挑战。

    2010年前后,韩国户外真人秀开始大举进入中国市场,并很快受到中国观众欢迎,这类节目更多注重人物个性的展现,此后中国户外真人秀也更多强调人设。录制《跟着贝尔去冒险》时,节目组专门根据本土受众的习惯设置了一个技巧:让贝尔不断自说自话或和旁人说话,再通过剪辑呈现出人物间的关系。为此,节目组和贝尔沟通,告诉他要多说话,但贝尔觉得很荒唐。“他说我是来挑战极限的,你让我絮絮叨叨跟这个说一句,跟那个产生一个戏剧效果,这不是我要追求的。”鲍晓群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后来,节目组又考虑到中国观众可能对贝尔不熟悉,将节目名字改成《越野千里》,但效果依然不及韩式户外真人秀。

    吴畅畅认为,《跟着贝尔去冒险》未在中国成为一种节目范式,缘于冒险主义并不符合中国观众的口味,尤其不符合电视主体收视人群整体的心理或情感结构,因此中国的户外节目除了户外竞技,就是户外旅游,比如花少系列(《花儿与少年》)、侣行系列,没有户外冒险。

    吴畅畅分析,在节目里喝尿是少数极端的情况,而国外节目里吃虫等过于耸动的画面在国内也无法过审,因此,户外竞技真人秀只能在空间层面不断翻新。“你会发现游戏设计不断特技化、好莱坞化,以考验体能为目的,动辄上蹿下跳、攀登高楼,以前在地面上跑,现在在空中飞、在水里游。”


    “先录完再说吧”

    高以翔事件后,许多明星齐齐发声,感叹明星是高危行业,网友反驳,很多底层工种更高危,收入与明星却有着天壤之别。

    在乐一倩看来,此次事件之后,艺人或经纪公司再考量这类节目时,可能会更加审慎,但不一定意味着有了更大的议价权,因为艺人也分三六九等。“如果我们要玩蹦极,其他几个都是大咖,就你咖位最小,这个极你不蹦谁蹦?你不可能当着所有大哥的面说我不。”

    某公司艺人宣传小博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很多时候大家都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明星也会尽力配合节目方,而且明星及其团队也会考虑到节目方的平台和背后的资本,希望与其保持良好关系。“这没有办法,因为本身没有那么对等。”

    相比明星的高危处境,综艺节目普通工作人员的安全问题则更容易被忽视。从业多年,鲍晓群听闻由于防范措施不到位,工作人员从台上摔下致伤的情况时有发生,但一般观众并不知晓。最近几天,丁祥开圈子里的几位综艺节目导演也在发问:明星有保险,为什么导演没有保险?

    与韩国团队合作时,韩方工作人员每一次开录前都会再三与乐一倩确认是否买了保险,而且要出示保单后才愿意开工,但中方工作人员从来没有主动问过保险的事情。

    在执行阶段,中外团队的标准也有差异。乐一倩举例,英国工作人员搭一个舞台要一个月,而国内要求三天之内搭好。“就只给你那么短的时间,跟成本控制有关,因为你可以做得好,所以你就去做。”

    乐一倩曾到澳洲观摩过当地一档节目的录制,发现澳洲节目组都会配餐车,中午有茶歇,保证至少半个小时的午休时间。节目组对工作时间的要求也很严格,如果规定8到10小时,就不能超时。但她在国内做节目,有时甚至没时间吃午饭。“我们这边录12到14个小时。大家也都这样录的话,你为什么不这样录呢?没有犯法。从管理者的角度来说,当然是时间越长,成本控制越好。如果前面的经验告诉你这样是可以的,那就要继续这样做。”

    丁祥开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国外综艺引进国内时会有一本“外方宝典”,详细规定节目的制作方式,包括安保等内容事无巨细、一应俱全。国内节目组会请外方制片人来沟通宝典里的内容,具体执行的时候,对外方工作人员往往严格按照标准,对国内工作人员则是另一回事。

    成本控制对节目制作的影响不容忽视。“中国节目市场竞争激烈,尤其这几年的影视行业境况非常不好,倒掉了好多公司,现在有活干就不错了。那在这个情况下接到一个活,为了生存,你肯定得在成本方面做管控。”丁祥开说。

    此前,综艺节目尤其是户外真人秀就出现过多起艺人受伤的事故,很多观众误以为是提前设计好的节目效果。陈伟霆曾在《追我吧》里臀部抽筋,当时网友普遍以娱乐的心态看待此事。而在高以翔晕倒时,在场工作人员的第一反应也以为是节目效果。

    “假如这一次只是晕过去了,大家还会讨论吗?”吴畅畅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其实都处于过劳的状态,都抱着一种侥幸的心态,先录完再说吧。更重要的问题是,那些工作人员都在高危过劳的状态下,尤其那些底层人员发生猝死的几率高得多,但谁讨论过呢?”


    如果没有通宵就是不卖力

    网友的诸多质疑中,熬夜录节目是其中之一。小博认为,现在很多综艺节目是畸形的,原因就在于喜欢在夜间录制。

    乐一倩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户外竞技真人秀在夜间录制,一部分原因是从视觉效果出发,晚上拍更好看。

    鲍晓群的经验是,让明星在夜里户外跑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明星档期紧,白天人群密集,围观的粉丝会影响拍摄和交通。

    熬夜录节目是整个综艺行业的工作生态,户外真人秀并非例外。乐一倩入行八九年,大部分时间都过着昼夜颠倒的生活,这是她从实习生开始就认识到的行业状态。有人将此归因于综艺行业是做创意的,晚上会有更多灵感,对此乐一倩并不认同。

    丁祥开也有相似的困惑:为什么老是要通宵录节目呢?为什么不能更好地分配时间?后来,他发现即便上午10点开工,各个工种到位后,还要验收舞美、灯光、音响、彩排、艺人化妆换装,全部流程走完,大半天已经过去了。“有明星经纪人问,明明中午12点已经到了,为什么要等到晚上6点才能开录,其实是因为准备工作太耗时。而如果在录制前一天做准备工作,就要多租一天摄影棚,意味着多一天的成本。”

    更让丁祥开难以理解的是,综艺行业的从业者甚至将“电视民工”的身份看成一种荣耀。从他十多年前入行起,这个行业就已经形成了一种加班光荣的氛围——如果没有通宵就是不卖力。

    乐一倩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这种工作模式已经形成恶性循环,因为行业氛围就是如此。她熟悉的策划会是这样的:晚上九十点钟,大家开工了,男导演们开始吞云吐雾,冗长的策划会开到第二天早上六七点,一两包烟已经抽光了。

    “整个行业都这样,不代表就应该这样。”乐一倩说,“国外也不是这样子,韩国那个十几季的国民节目《无限挑战》一直都很规律,做出来的节目也不比我们差,还卖了很多节目给我们。”

    《无限挑战》的编剧和摄影来华与中方团队合作后反映,在韩国没有十天连轴转或一定要深夜12点开会直到早上六七点的情况。“为什么我们不能从早上九十点开到下午四点钟?”乐一倩问道。


    混搭迭代和重度垂直是未来趋势?

    “一开始,我们都说这是什么烂节目,强度那么大,又无聊,除了粉丝谁看啊!”粉丝紫台司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她的观点也代表了目前相当一部分谴责的声音,认为“请最贵的嘉宾,做最无聊的节目”。

    对于综艺节目过度娱乐化、没有意义的指责,吴畅畅反问:“娱乐为什么要有宣教价值?你说没有人看《跑男》,那《跑男》录制现场人山人海,收视率屡屡打破纪录,这说明什么?”

    吴畅畅认为,任何娱乐作品都有自己的价值观,包括《跑男》或《极限挑战》里的兄弟情。相比一部分为了流量博眼球的综艺节目,那些粉饰的节目更让他感到不适。比如近期播出的某职场真人秀节目里,有两位男生,一个能力不行,一直在努力,另一个则能力明显强劲,结果观察室里的主持人与一众嘉宾投票时,建议给那位能力不足的男生投票,理由是他努力。“一个职场真人秀节目怎么会同情弱者?这样一种投票原则,与节目自身的定位难道不会直接冲突吗?”

    鲍晓群认为,节目创意和类型是一个生态,有其市场需求,尽管网友当下的反应很正常,但叫停此类节目并非解决之道。“我举个不恰当的例子,如果搞一个科研项目,由于各种原因,工作人员劳累过度,发生一些突发情况。那这个单位应该改善它的工作节奏等,而不是说这个研究就要停止。跟这个研究本身,或者说跟节目本身没有必然的关系。”

    但他也认为,《极限挑战》《跑男》之后,这类节目很难再出现高峰——从内容资源的角度,这两类节目已经做到极致,创新遭遇瓶颈,市场需求也在减少。

    在鲍晓群看来,未来有两类节目可能流行,一类是混搭迭代,呈现出泛娱乐的趋势。受游戏、动漫、线上娱乐互动的影响,娱乐手段趋向多元,单一模式的综艺会越来越难做,这和00后等新一代受众的欣赏习惯有关。“过去说户外真人秀,比如《花样姐姐》,后来变成《中餐厅》了,再后来就变成《向往的生活》这种慢综了。最后慢综发展成观察类了,像《我家那小子》《心动的信号》这一类。”

    另一类是重度垂直,即把人们不熟悉的某一内容做到大众化、做到极致,比如《这就是街舞》《声入人心》《乐队的夏天》。“这几年唱歌节目就出现了更多元的变化,不是单纯唱好声音。这类节目不一定非常火爆,但是会吸引某些观众,非常有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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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责编:Stel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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