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鹏铤而走险

不再自嘲地笑，而是找出口的光。

一

2004年春天，即将大学毕业的大鹏卖掉吉他，孤身来京。

他随无数年轻人一起流入这座城市，如同闯入迷宫的白鼠。

他去东单面试音乐广播主持人，没四级证报名被拒；他去后海酒吧自荐歌手，老板没让进门，因为长相不摇滚。

最后，他在搜狐做实习编辑，月薪八百，朝七晚五，有时要加班至凌晨两点。

他花六百，在通州郊区租了一居室，无论回家早晚，整栋楼都没光亮。

有次邻居深夜砸门，说钥匙掉地上，让他帮忙照亮，他吓得半死，死活不敢开。

他去搜狐面试时，带了一叠录着自己歌的CD给面试领导。后来发现对方根本没听。

领导说：当年我也和你一样，像我们这样的人，北京少说有几万。别想那么多了，踏踏实实工作吧。

当网络编辑，工作常是复制黏贴，大鹏觉得无聊，尝试精编文章，换图片，改字体，加颜色，发给主编后，被大骂一顿。

他写了篇刀郎歌评，发在搜狐论坛，被北京一报纸转载，结果署上报纸记者名字。

后来，媒体盘点刀郎走红该感谢的媒体人，该记者赫然在列。

搜狐有个文字访谈节目《明星在线》，准备推出视频，主持人觉得自己皮肤黑，主动退出。

大鹏成了新主持。当然，镜头从来不拍他。

那些年，他尾随过黄贯中上厕所，追着女演员要过QQ号，求过林志玲在衣服上签名。

他和同事直播《满城尽带黄金甲》首映，结果被涌上的周杰伦粉丝撞翻。

直播间里，他希望一个歌手给网友唱首歌，对方直接翻脸“我来你这儿唱什么歌？！”。

2005年6月，搜狐从北京台请来一位女导演，负责《明星在线》。导演入职第一件事就是换大鹏。

在她眼里，大鹏样子就不符合播出标准，穿着也很乡土，至于主持水平，更是“在广院食堂卖盒饭都不够资格”。

为了不被换掉，大鹏卖命般在节目里弹吉他，给网友寄礼物，最后终于换来导演一句“先不换人了。”

那晚，他和同事喝得大醉，立誓：“我要捧红我自己！以后谁也别想换掉我！”

2006年3月，张朝阳为推广搜狗，宣布要选一条狗代言，给狗年薪十万。

月薪三千的大鹏，负责主持宣布仪式。

他小时候被狗挠过，怕狗，但听说能上电视，特意花八百块买了件白西装来主持。

仪式在电视上播出，只留下了狗的才艺展示，他的镜头全剪了。

之后《搜狗女生》海选，他又穿着白西装去主持，这次剪到只剩下一只手出镜。

当年10月，搜狐从电视台请来专业主持人，大鹏下岗，负责新编辑培训。

期间，他策划了新节目《大鹏嘚吧嘚》。公司给他反馈，同意做，但要有流量。

大鹏一人担任撰稿、主持、剪辑、推广。他扎着小辫，戴着墨镜，学一口港普，点评八卦，还喜欢改编歌曲，讽刺时事。

那些年，都市里的故事还未分层，人们只是跑得疲惫，喜欢自嘲解压。

2012年10月9日，《屌丝男士》播出前夜，他发微博：“我可能马上就要火了”。

《屌丝男士》第一季播出后，单日点击破一千万。第一、二季点击量超7亿。

大鹏走在路上，发现认识他的人越来越多。

他商场去买衣服，有小女孩看到他，高喊：妈妈快看！他就是那个屌丝。

二

出名后，他上班再没有原来自在。

每天，他要穿得整整齐齐，同事轮流过来参观，站在离他几米远的地方指指点点。

他微博粉丝突破百万，韩寒也成粉丝。

他顺势邀韩寒到《屌丝男士》客串。客串完，他躲到小屋里泪流满面，不敢相信一切已真的发生。

2013年7月10日，《屌丝男士》第二季第六集上线，24小时点击量1792万，创网剧纪录。

第二天深夜，他和七个男同事在中关村裸奔庆祝。

他悄悄在终点放了条浴巾，跑完立马给自己捂上。其他人只能按原路裸跑回去，边跑边骂他鸡贼。

当年10月，大鹏登上《博客天下》封面，报道把他比作中国卓别林，在苦闷日子用喜剧给人们解压。

大鹏说，他没那么崇高。他知道，人们爱他，只因看到自己。

出名后，百度搜屌丝，搜出来一多半都是他照片。

他认真唱一首歌，大家却只觉搞笑；拍摄照片，摄影师不满意正常pose，而对搞怪表情青睐有加。

他发一条微博，显示来自“大鹏的iPhone6”，评论里一水网友发问：大鹏，你怎么可能买得起iPhone6？

他在石家庄签售自传《在难搞的日子笑出声来》，有男孩在人群里高喊：大鹏，你现在要猥琐一点，这样不像你！

那年他上春晚，和华少、蔡明、岳云鹏一起走出央视大楼，被一群记者包围。

大鹏安抚记者们说，马上就能看到弹出新闻了。

新闻果然在手机上弹出，只是里面写着“华少蔡明岳云鹏等”，他就是那个等。

2013年12月，《屌丝男士3》即将杀青。大鹏约柳岩客串，定好12月31号拍摄。

那天白天，柳岩在电影剧组拍戏，大鹏在附近等待。

几十个同事在三里屯理发店等到天黑，还是没等到柳岩。

制片主任跟大鹏说：人家拍的是电影，咱们拍的是网剧，你凭什么跟人家要人？

大鹏找另一位女演员救场。然后对同事说：那么我们拍电影吧。

于是，就有了后来的《煎饼侠》。

2015年《煎饼侠》上映。大鹏在电影里第一句台词就是：你觉得我像个屌丝吗？

回答同样在电影里：我不想只做一个屌丝了。

他给电影写了插曲，名为《恐高的鸟》。

歌中唱“飞翔，恐高的鸟长出了翅膀；我想，所有的胜利都值得悲伤。”

都市里的故事已拉开高度，有人误闯顶端，但更多人锁在自己的段落中。

仰望久了，只剩茫然。

《煎饼侠》上映后，起初，网友在他微博留言都是鼓励支持。

等到票房5亿之后，开始有人质问，凭什么，凭什么就要到10亿了？

主持人鲁豫帮他分析：

因为一开始，你是绝大多数人中的一份子，大家愿意看到我们当中的一份子能够代表我们出来，能够成功。但你出来之后，就已经不是我们这一份子了。

大鹏的回答很决绝：我还是。

三

2017年某天，他打开电视看了场球赛。

他对两支球队都没什么特殊感情，不过是打发时间。

下半场开哨那一刻，他忽然心惊，“下半场了。”

那年他36岁，如以70岁为界，也到了下半场。上半场发生的事，再无能更改，能变的只有下半场。

很多年前在故乡小城集安，他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山雄壮，不知低头，水安静，沉默自流，但离开集安，去了不同城市，才发现山水都可以有另一种样子。

2018年11月，他在朋友圈宣布从工作14年的搜狐离职，“怀念，感恩，祝福”。

同月，他导演的短片，拿下金马奖最佳剧情短片奖。

站在领奖台上，他说：

2019年，大鹏来京第十五年，身边的世界已经改变。

曾经《大鹏嘚吧嘚》的同事，有的已离开北京。当年他采访过的人，有的已离开娱乐圈。

他来北京第一天去过的赛特广场，今年6月也关了。

那个属于屌丝的时代行进尾声，都市里的故事已足够复杂。

今年夏天，他主演的新片《铤而走险》上映。

电影舞台选在重庆，一抬眼轻轨穿墙入，一扭头平地起高楼，一如这变幻的时代。

电影中，大鹏不再是单纯的屌丝，而是挣扎求存的小人物。生活在浓稠黑暗中。

他因赌博欠债，冒险倒卖黑车，结果在黑车中意外发现一个被绑架的小女孩。

围绕着女孩绑架案，人性迷局在山城迷宫中层层展开，所有人都在铤而走险。

大鹏穿梭在一条条复杂的故事线中，黑白轮转不息，善恶拷问不停。

拍戏时，他特意摘下眼镜，用失去眼镜的不安全感，表现小人物的焦虑茫然。

导演甘剑宇说：大鹏的角色代表了大部分初入社会，同时内心善良，但却郁郁不得志，会怀疑、迷失的小人物。

一切都没变，他其实只需演当年的自己。

一切已变了，草根自娱的岁月一去不返，金元浪潮正反复冲刷着我们的生活。两个时代正在咬合。

咬合间，大鹏铤而走险，不再自嘲地笑，而是找出口的光。这是屌丝故事的尾声。

为电影宣传时，他被问到最多的问题就是，“大鹏你怎么突然转型了？”

他自己在知乎上回答：

然而，转型的又何止他和电影，我们身处的所有故事都在经历转型。

故事中人在转型中跌跌撞撞，若有所思。

读小学时，大鹏一家暂住在他父亲单位的锅炉房内。夜晚，全家到职工澡堂睡觉。

澡堂更衣室外有一条走廊，大鹏在走廊上贴满他画的圣斗士星矢。

每一幅看上去都差不多。但一边跑一边看，就会发现那是一组动画。

他在走廊上不停奔跑。跑完走廊，星矢正好打完一套天马流星拳。

如果故事已不变，那么故事中人，不如自己奔跑。

（责任编辑：Aim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