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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滚消失于盛夏

转载作者: 摩登中产
摇滚消失于盛夏
摘要五道口旧铁路边,有一破败洗浴中心,后改为平价溜冰场,取名开心乐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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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吒举剑之前,最后看了一眼巨浪。

1998年,中关村的眉宇尚带青涩和惘然。

五道口旧铁路边,有一破败洗浴中心,后改为平价溜冰场,取名开心乐园。

溜冰场白日顾客寥寥,入夜之后,便在门前挂起海报:中国最牛摇滚乐基地。

朝圣者蜂拥而至,年轻乐队抽签上台,哪怕只有一名观众鼓掌也要返场,眷恋着不肯离去。

长夜如迷梦,欢乐如潮汐,现场会独家售卖5元一瓶的大瓶燕京,酣畅至顶时,乐迷们会串成一串在场内开火车。

狂欢在深夜结束。乐队每人能挣10元,没人舍得打车,摇滚青年们聚在路边吃大排档,连喝带聊,像草原上生着篝火的游牧民族。

天色微亮,早班公交车赶来,拉着他们一路北行。

老旧公交车驶过清华大学、圆明园东路、正白旗村,最后到达树村。

那是一个被遗忘在时间角落的小村。明代大臣李东阳行至此地,写诗道“行尽房山复树村,三年歧路几销魂。”

最前沿摇滚和最封闭古村,完成奇异的组合。

树村是众多乐队租住地,也成为摇滚的圣地。顶峰时,村里住有乐手近千人。

抛开精神向往,乐队选择此地主要因租金。三公里外的上地,比树村离城更远,房租却是树村一倍。

随着进村乐队越来越多,村民们开始垒砖砌墙,多盖一间屋,就能多一笔收入。

在树村,看窗就知这支乐队的经济情况。

木头框窗户房每月房租150元;铝合金的200元,塑钢的则要300元。

选木框的占大多数,村民们看不惯这群奇装异服且不着调的年轻人,跟在他们身后嘟囔 “瞧这是什么东西?这是人嘛?”

痛仰乐队的主唱高虎,便是非人群体中的一员。

他在天山脚下长大,小时候常年挨打。

一场考试,他考89分,如果有人考到90分,父亲拳脚便至。

初中时,家人强制让他留级只为考重点高中。长大后,他在父母安排下进入工厂,厂方评价是“该生对领导有抵触情绪”

他南下深圳,意外迷上重金属音乐。最后前往北京,找一所叫迷笛的音乐学校。

迷笛前身是“迷笛演艺器材高技术公司”,1993年才变为学校,1997年首次开设两年制的长期班。

高虎是第一个交钱的,学号001。

那是一个燥热长夏,日后知名摇滚

他们听黑豹唐朝,他们爱崔健窦唯,他们想象着红磡的烟火与声浪,他们在麦克前愤怒,在琴弦上倾诉,他们随着巨浪,沿九十年代经纬奔涌向前,不知将停何处。

从迷笛毕业后,他们大多带着对未来的梦,流入树村。

高虎自传《我们还会一起漫步》写道:

“从迷笛毕业以后,我们准备和摇滚乐死磕。树村的房子终日晒不到太阳,冬天还要自己点炉子取暖,我甚至还有一次因为煤气中毒差点儿就这样走了。

在树村,他写了一首未发表的歌。

歌中,他唱道:我闭着眼睛往前走,不知道我的未来是什么样子,但这是你选择的方向。

那个夏天仿佛漫长无期。

摇滚专辑可以销量百万,摇滚歌手能成全民偶像,

然而这一切,离树村很遥远。

香港导演张婉婷以树村为原型,拍了电影《北京乐与路》,一口气拿下当年金像奖5项提名。

电影中,饰演主唱的耿乐说:北京摇滚的主要特点,是穷。

唐朝的丁武,为一把吉他,给人画风筝,一画就是一天一夜;黑豹的李彤,好不容易吃回热汤面,因为面盛少了,急得跟人家大闹。

张楚刚到北京时,靠几所高校师生养着,最后被迫去卡拉OK放镭射碟赚钱。贝斯手陈劲所在乐队,整月要吃几百斤挂面续命。

即便住进树村,情况也未好转。

有的乐手,没钱就去美院当裸模,或者去清华门口卖打口带。

高虎曾去地下通道卖唱,因为不像流浪汉,两小时只挣了四块二,到后来,站一天也收不到一分钱。

他在迷笛的同学宋雨喆,也搬进了树村。宋雨喆组建了支乐队,名叫木推瓜。

他真的推过瓜。有年冬天,冬瓜降价,一斤几分钱,他买了半三轮车冬瓜,推入树村,塞进床下,然后顿顿吃冬瓜。

树村的访客,听到乐手说得最多的是:他们炒土豆能做出红烧肉的味儿。

贫苦日子中,唯有音乐是至高信仰。

没演出时,不管前晚喝得多醉,早上9点,树村乐手们一定会准时排练。他们戏称为上班。

大家奔向各自的排练厅,所谓排练厅只是几平米土房,墙壁门窗裹着隔音用的棉被。

冬天还好,夏天则如蒸笼,几小时下来,大汗淋漓,酷日下的室外倒比屋里凉快。

解暑方式就是把着村头水管喝凉水,别管拉不拉肚,先爽了再说。

痛仰的贝斯手张静,最窘迫时没钱交房租,被迫卖琴。此后半年间,他只能蹭琴练习。

多年后,树村乐手回忆往事,很少提及苦难,只说那段追逐理想的日子比黄金还宝贵。

树村的摇滚乐队,名字都压抑,痛苦的信仰、废墟、做梦……但他们说,在树村的日子很快乐。

他们去百望山看日出,冒大雨骑车去司马台爬长城。冬天喝一瓶二锅头然后跳湖里野泳。偶尔打架,第二天再和好如初。

最后,连树村村民都喜欢上这群追梦的年轻人,“别瞧长头发留着,瞅着不怎么顺眼,可是这些孩子心眼都不坏也懂事,单纯。”

树村汪大姐说,房子租给乐队久了,她一家变得喜欢鼓声。

可惜,一切如朝露般短暂。

盛夏结束了,树村南边那座巨大城池中,高楼拔地而起,商业洪流正冲刷一切。

开心乐园不远处,竖起了FM365巨大广告牌,广告牌上谢霆锋微笑凝视。

广告中写道:用最红的人,做最红的广告,1年烧1亿钞票,3年做成中国最红的互联网站。

树村里的乐手越来越少,有人南下广东,去歌厅表演,去了就不再回来,并捎信喊人,说一晚上能挣几千元。

最后留下的人,都是真爱摇滚的人,只是他们知道,他们已被抛离时代之外。

某天深夜12点,宋雨喆骑车回树村,路上被车撞倒了。

他左边胳膊血肉模糊,肇事司机以为他死了,开车逃逸。

他捡起了汽车掉下的反光镜,匍匐着爬向树村。

很多年后,他和我说,他什么都看不清,感觉周围升起了一团团黑色的云彩。

2002年,树村传出拆迁风声,家家户户都拉水泥盖房,以求更多补偿款。

村子变成喧闹工地,乐手无从排练,连在屋里听音乐都做不到了。

最后,房东开始赶人,摇滚青年们走出村落,消失在新世纪的暮色中。

摇滚变成小圈子自娱自乐,就像困在被洪流绕路的荒岛。

他们曾经想改变的东西,依然如旧,纹丝不动。

宋雨喆解散了木推瓜,变卖所有家当,带了五千块钱,去了西藏的冈仁波齐。

他在西藏待了五年。既然无从改变,他宁愿放逐自己。

离开树村之后,高虎也一度陷入迷惘。

他活得就像痛仰乐队的LOGO,LOGO上,哪吒望了一眼滔天巨浪,然后举剑决绝。

他和新世界像是隔了一层膜,他一度以为已与音乐决绝,直到2008年上网时,偶然看到一个乐迷签名。

没有音乐,生活将是一场错误。那是尼采的话。

痛仰重新出发,它最近一次引起关注,是因为登上了一档综艺节目。

人们在精致舞台上,又看见穿着休闲的痛仰。他们的LOGO已换为拜佛的哪吒。

味道终归变了。摇滚并不适合表演,就像愤怒并不能伪装。

痛仰出现的更大价值,更多是让人们想起摇滚,想起村庄,想起那个燥热的夏天。

那个夏天不会再来了。在这个崇尚男团女团的商业时代,成名有捷径,无需忍受苦难。

2016年,宋雨喆重组木推瓜,新专辑中有首叫《树村童子》的歌,追忆往日。

树村旧址现在已是荒地,不远处的马连洼,科技公司林立,虚空中奔腾着浮躁的资讯浪潮。一切快如电光火石。

英国电影《海盗电台》,讲了一个欢乐又悲伤的故事。

1964年,一群音乐人,在北海的船上,开设私人电台,日夜播放音乐,2500万英国听众收听。

那艘船,就是他们心中的树村。

最后,船在风暴中沉没。

船员困在礁石上,看着黑胶唱片、磁带,以及所有有关音乐的记忆,随船沉没。

那些愤怒的、忧伤的、骄傲的、卑微的,终归都度化在海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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