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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届年轻人绝不单独吃饭:吃播的群聚效应与体验式数字部落

财经Kaituhi: 36氪的朋友们
这届年轻人绝不单独吃饭:吃播的群聚效应与体验式数字部落
Whakarāpopototanga吃播(mukbang)最早始于韩国,它是指主播通过互联网直播平台公开记录并展示自我用餐的过程。

关键词:吃播;部落;体验;数字部落;网络直播

一、引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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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播(mukbang)最早始于韩国,它是指主播通过互联网直播平台公开记录并展示自我用餐的过程。2014年以来,在商业资本的推动下,吃播从韩国蔓延到了日本和欧美地区,并发展为跨国的青年流行文化。与国外相较,我国吃播现象具有两方面的独特性。

一是本土吃播的成长速度迅疾。艾瑞咨询的统计数据显示,2016年10月—2017年5月,微博美食直播的日均观看人数增长率为341.8%[1]。网红“papi酱”的首次网络直播也采用了吃播形式,并吸引了多达2000万网民同时在线“围观”。

这令媒体惊呼:“中国不仅盛产‘吃瓜群众’,还盛产看别人吃瓜的群众。”二是历时地看,从“吃苦”向“吃播”的变迁,还在本质上折射出中国社会从饥馑向充裕、从乡土性向现代性、从苦行主义向消费主义的转型。

立于传媒社会学的理论视角,我们认为本土吃播其实是在物质和信息“双重丰裕”背景下诞生的新兴食物媒介。但现有研究大都将吃播置于“直播经济”或“美食经济”的范式下进行思考,忽略了其对青年网民集群形式的更新。

基于此,本文将吃播视为一种再造线上群体的食物媒介,并以“体验式数字部落”的概念观照由吃播催生的网络群聚,进而分析体验式数字部落的特点、成因与效应,以期为我国网络社会治理提供有益的理论反思。

二、理论回溯:食物媒介与社会群聚的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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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君·阿帕杜莱(Arjun Appadurai)曾言:食物是“一种高度凝结的社会事实”“也是一种极其灵活的集体表征”[2]。不仅如此,食物还能有效促进群体的整合。例如,古希腊语“oikos”意为家庭,其本意就是“一起进餐的群体”。

而“在中国,社会聚合的过程总是少不了吃饭”[3]。历史地看,从原始社会的狩猎及食物分配的亲属圈,到古代国家每逢盛大节日的集体聚餐,食物都是实现人群聚合的关键载体。当然,随着社会生产力和传媒产业的发展,食物的社会化功能逐渐摆脱面对面的共食仪式,仅凭“食物媒介”(food media)的联结,便可轻易地结成“想象的饮食共同体”[4]。

比如,电视机作为工业社会最重要的食物媒介,就令美食频道、餐饮节目和食品广告得以不间断播放,这使得“吃什么”“怎么吃”“在哪吃”等问题,变成了群体再组织与社会区隔的重要标准[5]。由此,观众被细分为全球食品产业中不同层级的消费人群。

进入新世纪以来,互联网升级为新的食物媒介。其中,美食博客就因聚焦私家菜谱、餐厅历史、用餐感受等信息,创造出了能够接纳多元饮食文化的虚拟广场。不同食物偏好的网民都能从中找到群体归属,形成一类共享差异化味觉欢愉的混杂性社群(motley community)[6]。

社交媒体和移动智能终端的流行,进一步更新了食物媒介及其相应的网民聚群形态。脸书(Facebook)和推特(Tweet)等移动社交应用的普及,让“晒美食”成为记录并展示自我生活的大众行为。传统意义上“人如其食”(you are what you eat)的阶层划分,开始转变为数字社交时代背景下“人如其推(特)”(you are what you tweet)的身份自主化建构[7]。

数字技术的进步令动态程度更高、交互性更强的社交化网络直播大行其道。吃播诞生其中,并再造了网民的集群方式。国内学者也对此进行了初步探索。

孙芊芊认为:吃播为观众创造了一个“永远有时间且永远对你抱有热情的晚餐同伴”,主播和观众因此结成了虚假的陪伴关系[8]。刘峣则更辩证地思考了吃播的社会效应,他指出:一方面,收看吃播是空巢青年主动排解苦闷、孤独的集体行为;另一方面,吃播也可能以食欲将青年重组成盲目的猎奇群体[9]。

笔者认为,以上论述拓展了吃播的社会学研究意涵,但仍留下了一些尚未解答的议题,比如:吃播作为“全民直播”时代的食物媒介,围绕它所生成的网络群体的特征是什么?这一新集群的形成机理为何?它又会产生怎样复杂的社会后果?

有论者以“直播社群”的概念来说明在当前虚实共生的直播交往环境中,场景、情绪等新的社交元素制造出的网民无意识的聚合[10]。但“直播社群”并不能完全用来解释吃播。

一是,网络直播涵纳了游戏、美妆、旅行等多重细分领域,“直播社群”难以对此做出有针对性的理论剖析。尤其是对基于吃播之上的网络群聚而言,他们追求的往往是“视听觉的反复和夸张的刺激所带来的体验性消费”[11]。突出“体验”的社会意义,因此构成了我们理解吃播社会效应的关键之维。

二是,“直播社群”中的“社群”概念,既没有直观地与滕尼斯意义上“共同体”区分开来,也未能明确展现出当前网络群体的高度流动性特征。笔者在调查中发现,由吃播集结的网民群体极其不稳定,他们会随时退出那些无法满足其个性化感观需求的观影场域,以游离的形式重新嵌入进自己偏爱的新群聚之中,这显然不再是传统的共同体了。

综上,由吃播催生的网络群体并非“直播社群”,相反却是更加感性化和短暂化的虚拟部落(virtual tribe)。就吃播而言,网民只是出于对某种感觉的消费、占有和摄取,才被直播平台松散地聚合在一起,形成笔者所谓的“体验型数字部落”。以下,笔者就将以网络民族志和在线访谈的方法,阐释这种新部落的核心特征。

三、吃播中的体验式数字部落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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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者认为,体验式数字部落有两大基本的特征:一是追求感观体验的强化,二是具有不稳定的部落结构。

1.体验之维:感观刺激的增强

食物总是涉及体验的,除了最基本的生熟咸淡之外,每个人都希望在食物中获得更加愉悦的用餐感受。不过,在进入数字化阶段之后,主体愈益习惯隔着电子屏幕并利用社交网络来获取超越味觉的多元体验。就吃播而言,有网友这样描述自己的观感:

因为(主播)吃的东西都很新奇啊,每天不重样,或者很贵很不健康不能天天吃的,看别人就很爽啊。(知乎用户)

看他们(主播)吃那么多好吃的并没有负罪感,觉得世界好美好。(网友“十二夜的杂货店”)

继续看下去,是因为对于看别人大口吃东西,可以激发我的食欲,而且有心理上的满足感,应该可以说是有某种感官上的良好体验。(网友“面面”)

(内容摘自网友在知乎网上的作答。参见:知乎网.喜欢看吃播的人都是什么心理https://www.zhihu.com/question/49775097;知乎网.吃播的吸引力在哪里https://www.zhihu.com/question/33439423/answer/481772043.)

可见,当网民身处吃播这一食物媒介中时,他们获得快感的方式就不再源于直接的进餐,而是依靠主播营造的影音环境来达成。虽然大多数主播都宣称自己是对真实场景和日常吃相的还原,但一场受欢迎的吃播显然不是“真实再现”,而是经过设计的“现实增强”。

有报道指出,主播会精心选择拍摄角度,以俯视的镜头凸显食物的巨大体量;同时制造自己和观众如同坐在一张桌子上进餐的视像,拉近与网民对话的视觉距离与心理距离。除此之外,主播还会借助专业设备来突出咀嚼食物的声音,通过放大听觉感受弥补观众无法获得的食物触感。正是利用了观众的“自发性知觉经络反应”(AMSR),吃播才能最大限度地唤起主体的在线愉悦。

当然,吃播观众并不完全被动地接受主播传递的快感;相反,他们会相互间结成群体,共同探索和学习激发快感的新手段。特别是在直播环境中,青年观众之间的体验传导显得更为强烈。有受访者就坦诚道:

有一次在快手上看吃冰块的直播,咯嘣脆,看着十分过瘾。然后,就有网友觉得光吃冰没意思,留言说想看主播用冰块蘸辣椒酱吃,主播在接到“打赏”之后就照做了。我觉得挺刺激,也告诉主播想看他用冰块就着醋吃,结果主播也答应了。大家都留言说好刺激,双击“666”,那叫一个酸爽。(访谈4)

这有力地说明了观看吃播绝不是原子化的数字行为,观众围绕吃播而发布的弹幕和评论,事实上将他们重新组织起来,并形成了一个以强化感观刺激为目的的虚拟聚合。有论者曾指出:发生在移动智能终端上的观看行为并不必然导致公共集体观赏经验的流失;相反,利用数字平台而进行的新型“社交观影”正在萌生[12]。从此层面上讲,“开着弹幕看吃播”就不啻是“社交观影”,它更催生了一种借助社交来建构和放大快感的另类集群。

2.部落之维:松散且流动的群体

正如笔者在前文强调的那样,吃播观众通过弹幕和留言结成了增强快感体验的新群体,但这绝不是滕尼斯意义上的共同体。从理论上看,共同体是具有极强社会认同与归属感的团体,“在共同体之中,情感关系是没有条件,也没有目的的”[13]。

与之相反,吃播观众却大都没有一致的身份认同。而且在很多情况下,群体对于成员个体而言不是归属,而仅仅是为达到某种目的的手段。比如,就笔者提出的“当你开着弹幕看直播的时候,你觉得自己和弹幕留言的网友是什么关系”这一问题,有受访者这样回答:

不开弹幕看吃播,相当于和主播单独约会;开着弹幕,就相当于参加趴体(party)、聚餐,热闹多了。(访谈1)

在B站看吃播必须要开弹幕呀。弹幕有的时候比主播还好玩,不停地抛出“梗”(笑点),太好笑了。看吃播是为了“看饱”,而开弹幕就是为了“笑饱”......除了好笑之外,弹幕有的时候还能普及知识点。就像在看从韩国“搬运”过来的视频时,我对有些食物的口感就不是很了解,弹幕时不时会做一些介绍,这能让我看得更过瘾。(访谈3)

我觉得(观众们)都是“看客”,都在“围观”......遇到好玩的弹幕,我会回应一下;没啥营养的弹幕,就晃眼过一下。(访谈2)

受访者所说的“趴体”“好玩”“围观”,深刻展现了吃播观众结成的群体其实是“俱乐部”和“主题乐园”,主体间联系松散且卸下了对共同体责任和义务的承诺。这便构成了社会学意义上的“新部落”(neo-tribe)。所谓新部落,是一个描述当代社会成员共在(being-togetherness)的概念。

法国社会学家米歇尔·马费索利(Michel Maffesoli)在《部落时代》一书中指出:我们时代的部落不再是涂尔干意义上强调宗教价值的原始部族,而是后现代美学层面上的聚群方式[14]。进一步说,新部落具备情感化、非定向性和可选择性社交等特征[15],这些特征共同决定了部落内在的不稳定结构。

基于吃播的体验式数字部落就反映了这种不稳定性。网民为了摄取更丰富的感观刺激,会加入不同的部落并在其间自由穿梭。在名为《推荐B站个人觉得不错的吃播》帖子里,就有网民表示自己会同时“追”几个吃播。另一名网友在天涯发帖说明了吃播类主播的颜值、食量和吃相是他选择观看的主要标准,一旦吃播不能满足或不再能达到预期要求,他就会放弃“追更”。

该名网友说道:“脱粉的原因......主要是因为LZ(楼主)发现她(某主播)吃得真的不算多啊!!!就一大盆而已,了解多了之后真的觉得她那一盆真的是毛毛雨啊!而且逐渐也审美疲劳了。”(内容来自天涯网.从木下开始,818中日韩的大热吃播主播!颜值、食量、性格等等http://bbs.tianya.cn/post-funinfo-7026331-1.shtml.)

另外,部落成员可能会在某些时刻关掉弹幕,主动退出数字部落,避免含有不同感受的信息削弱自身对快感的获取。网友在豆瓣网发帖称“在B站看吃播,发现弹幕有一群人有一些奇怪的优越感”,并认为部分弹幕是在故意抬杠,以“地域炮”的形式给食物以及主播的饮食习惯贴标签,破坏自己观看吃播的沉浸式体验。还有受访者提到:

弹幕有时会“人多嘴杂”,甚至还有弹幕轰炸,遮挡一部分画面......其他人认为刺激或不好看的地方,我可能觉得还不错。所以,当“神烦”弹幕出现时,我会选择关弹幕,清净地看吃播。(访谈3)

这似乎正应了马费索利的论断,即:数字部落的存在与消失都比一般的部落具有更高的或然性[16]。体验式数字部落尤为如此,无论感观刺激是否能够在线得到满足,成员都会迅速离开寻找下一个刺激源,于是就注定了它的短暂性和即刻性。

四、体验式数字部落形成的多维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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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播虽然是一类新兴的食物媒介,但它所催生的体验式数字部落却有着长时段、多维度的成因。我们必须将体验式数字部落置于中国社会变迁的语境中,才能对其进行充分理解。

1.消费理念转型:体验式数字部落生成的前提条件

笔者在调研中发现,青年观众大都愿意花费更多的时间或金钱去获得由食物带来的快感。一名受访者告诉笔者:“看直播,不是为了吃饱、吃好,是为了吃爽”。(访谈3)这里的“爽”即便存在个体性的差异,但它在本质上还是折射了一种共性化的现代消费理念。

质言之,20世纪80年代以来,计划经济的食物配给制被市场化和商业化取代,我国居民以谷物为主的饮食结构发生改变,肉、蛋、奶等高蛋白质食物销量剧增。这一被学者称为“营养转型”(nutritional transition)的背后,也伴生了本土消费理念从“功能性”向“体验性”的范式转换[17]。

特别是进入21世纪后,与麦当劳化(McDonaldization)相对的星巴克化(Starbuckization)愈演愈烈,后者通过营造舒适的消费环境,塑造了一大批重视在身体、心理、情感、社交和精神上投入与回报的消费者[18]。

受此影响,我国居民(特别是青年群体)的消费理念,不仅发生了从“吃得更营养”到“吃得更快乐”的全面进阶,而且他们还希望借饮食消费去建构想象的生活方式和身份认同。可以说,体验型商业的发展促进了新消费理念的形成,这构成了体验式数字部落成长的早期动力。

2.空巢青年崛起:体验式数字部落发展的群体基础

2017年5月,阿里数据发布的《中国空巢青年图鉴》显示:我国空巢青年已达5000万,他们偏爱用“既快速又具性价比的方式喂饱自己”。“一人食”的外卖成为空巢青年的首选。但除此之外,社交性也是该群体必要的感性需求。比如,单身群体独自用餐时,常将观看吃播作为缓解孤独感并加强与他人情感联系(emotionally connected)的有效手段[19]。有网友表示:“看着屏幕中的主播有说有笑地陪你一起吃饭,有时发几句弹幕聊天,就算低头只是泡面,心里也会觉得温暖。”因此,从《孤独的美食家》《深夜食堂》等网络剧目的风靡到当下吃播的流行,无一不反映了空巢青年借食物媒介达成“结伴”的努力。只不过,这种共餐结伴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家庭饮食共同体,而是空巢青年创造出的一套适应网络化生活的聚餐方式。特别是吃播为彼此陌生的青年网民搭起了现场感更强的临时“虚拟餐桌”,空巢青年加速从“原子”状态聚合成共享与增强体验的虚拟集群。

3.社交媒体拓展:体验式数字部落形成的技术动力

数字部落成员的集结,必须通过技术手段实现。一方面,社交媒体为网民创造了弱关系的连接环境。有学者指出:如果说传统世代习惯生活于紧密、小型的团体里;那么,数字世代就已然被社交媒体整合进了更加松散的社会网络之中[20]。作为“弥散式联盟”(diffuse union)的数字部落,也顺势成为青年网民集群的重要形式。另一方面,吃播对食物分享形式的更新,进一步推动了数字部落的发展。

由于新媒体(特别是吃播)能够将食物的“可食性”转化为“可视性”,这种“可食化图像”(edible image)极大程度地拓展了食物体验的制造来源及传播途径[21]。那些受时空束缚和身份限制的传统饮食共同体,显然不能再适应“视觉爆炸”带来的多元饮食体验。

与之相较,流动的数字部落则能灵活“捕获”不同吃播传递出的快感与刺激。在知乎网一篇题为《吃播的吸引力在哪里》的问答中,一名网友就言简意赅地写下了“用来下饭”四个字作答。当然,吃播的“下饭”效果不仅来源于已被符码化的食物,更离不开主播展演和观众参与对“可食化图像”的效果“渲染”。从此层面上讲,正是网络技术重组了网民的聚合形态,并提升了集体化进食体验的生动性与互动性,才最终令体验式数字部落得以成型。

五、体验式数字部落的社会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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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认为,基于吃播之上的体验式数字部落是在社会生产和数字技术发展到一定阶段后,线上与线下、真实与虚拟、符码与身体融而为一的产物。因此,体验式数字部落的影响就不限于网络空间,它更会深刻影响现实中的个人和社会。

1.欲望新主体的再生产及其超越

由吃播结成的体验式数字部落,是以视觉电子化满足个人食欲的新方式。个体凭此能在线收获他人的呼应、陪伴与支持,使自我融入部落沟通之中而得到食欲的餍足。这也间接鼓励了个人重新评估自身欲望,并对其进行主动表达。受访对象告诉笔者:

以前觉得自己吃饭很满足。但现在边看吃播边看弹幕,这种感觉比自己吃饭还要爽。(访谈2)

我喜欢打开弹幕看吃播,因为这能让我感觉不是在偷窥人家吃饭,而是大家一起在分享主播的吃饭感受。大家一起看(吃播)让我没有负罪感。(访谈5)

可见,体验式数字部落的形成,实际上令网民的主体性始终受到观众群体化在场的影响。雪莉·图尔特(Sherry Turkle)指出,社交媒体生产的网民主体性是一类“受牵绊的自我”(tethered self)。因为“社交体制”令在线主体不断发出信息且持续等待他人回复,这种被“绑”在网络上的状态让自我陷入无法独处的焦虑之中[22]。

但体验式数字部落塑造的主体并不完全是“焦虑的”,更确切地说,他们是充满“欲望的”。在部落中,这些新主体习得了满足自身快感的新方法。他们既是懂得如何愉悦自我的娴熟消费者(skilled consumers),更是了解怎样在新领域持续开发快感的积极探索者(active seekers)。

当然,体验式数字部落也不全然盲目地被欲望主宰。比如,部分成员会发弹幕关心主播的健康或质疑吃播对食物的浪费,有成员甚至还对吃播过度开发快感进行了反思。

网友“陈天罡”以价值序列的形式划分了吃播的“七重境界”,他认为:处于高位的吃播应该“不但直播吃,还散播正能量”,并“借助吃播进行慈善活动”;而处于低位的吃播则是“严重浪费粮食资源,诱导了不正常的饮食风气”(内容来自知乎网.吃播的吸引力在哪里https://www.zhihu.com/question/33439423.)。

2.传统规范的改变:一人食与数字劳动

新主体的产生势必会冲击先前的文化设置。比如,乡土社会里的共餐“在家庭生活中是很重要的”“个别人独自吃......这种做法被认为是不好的”[23]。但在网络社会中,由吃播结成的数字部落却对“一人食”现象产生了去污名化的效果。

一位受访者说:“以前老觉得一个人吃饭少点什么,但自从看吃播以来,弹幕和帖子让我意识到有很多人都是‘朝九晚九’的‘单身狗’,回到家‘就’着吃播随便吃点,就是大家的生活常态,没必要像父母那样非得搞几个小菜才叫晚饭”。

(访谈-2)如果说以往“吃独食”被传统规范标记为对集体的背离;那么,当下的体验式数字部落则让那些对着吃播“一人食”的青年网民,重新感受到了另类的集体陪伴,从而直接挑战了陈旧的文化设置。

传统规范的失效不仅发生在普通网民中,对主播群体更是如此。当前,从事吃播的主播大都是青年女性,她们通过“脑洞大开”的吃法吸引受众结成数字部落,并在成员的凝视与“打赏”下,建立起了有别于主妇角色的女主播新形象。

为尽可能多地获取流量,女主播会通过“大快朵颐”的公开行为,给体验式数字部落提供最大程度的感观刺激,这反过来也就否定了以往对女性饮食结构和用餐仪态的审美教条。另外,吃播类的女性主播还逐渐降低了她们在家务上的时间耗费,转而面向市场去建设具有营利性质的个人品牌。

进一步讲,在传统家庭中,女性围绕着“吃”展开的家务其实是一种“喂养工作”(feeding work),其主要目的在于满足家庭成员的生理需求与心理需要[24]。而现阶段的女性主播则借吃播将“家务劳动”变成了“数字劳动”,她们也从过去的“服务家人”过渡到了如今的“取悦网友”。由此,体验式数字部落在增加女性主播新经济价值的同时,也为她们改变陈旧角色创造了动力。

3.物化效应:快乐的机器人及劳动损伤

随着数字平台的建成与“流量变现”压力的加剧,基于吃播的体验式数字部落通常被置于新的欲望场景之中,这将引发两个层面的物化结果。

一是,对于观众而言,个体在体验式数字部落中特别容易盲目寻求刺激,造成自我的物化。所谓自我物化,即主动“化自身为物”。质言之,作为一类互动化、读屏化、诱惑性的欲望盛宴,吃播令个体产生了“狂欢的凝视”(binge gazing)。特别是当网民结成体验式数字部落之后,在集体欢腾的作用机制下,他们会形成强烈的进食冲动[25]。

然而矛盾的是,体验式数字部落催生的在线亢奋却并不可持续;部落成员一旦下线,就会被抽离出部落环境,从而无法获得被强化的用餐感受。从此角度上讲,网民的快感并不是来自食物本身,而是食物在数字流媒体与虚拟群聚的共融下形成的“拟像”(simulacrum)。因此,网民如果过度迷恋在体验式数字部落中观看吃播的快感,便可能将自己物化成了依赖电子食物和数字化刺激的“快乐的机器人”,由此陷入“越看越饿,越饿越看”的恶性循环之中。

二是,对于主播而言,当直播平台为体验式数字部落提供无限制快感的数字通道时,该群体也存在被“降格为物”的风险。笔者在调查中发现,很多网民都用“投食”“喂养”等词,表达自己对主播的“宠溺”。

但这种宠溺却被货币化的“打赏”和“礼物”所扭曲。因为对于体验式数字部落的多数成员而言,他们只是希望通过电子货币来远程操控主播,最终完成对食物与人的共同消费。即便是在“后直播时代”的当下,吃播经历了从“非法展演”向“合法求异”的转变,但“只看多少、不分好坏”的流量逻辑却未根本扭转。

这便带来了一个极为吊诡的现象,即:主播为满足体验式数字部落的欲望而提供的非物质劳动,反过来却加速了自身的商品化趋势。而且,受商品化影响的不仅是主播的媒介形象和网络行为,更是他们在现实社会中的身体。

一篇针对女性吃播类主播的调查报道指出:为了“饲养观众们猎奇的胃口”,催吐、整容成为主播在吃播后台必须面对的又一顿“家常便饭”,这对她们的生理健康造成了不可逆的损伤[26]。是故,体验式数字部落绝不像后现代理论片面强调的那种没有意义附着的符号狂欢,而是会引发真切的具身化(embodiment)后果。

六、结论与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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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社交媒体跃升为新的食物媒介,“工业食品”(industrial food)正加速转变成“网络食品”(Internet food),食物分享的形式和群体共餐的形态愈益多元。特别是进入网络直播阶段后,由吃播集结成的观众聚合以更加自由流动的方式,探索、开发并加强着个体的感观刺激。这种不同于传统的共同体形态,也就构成了笔者所谓的“体验式数字部落”。

尤为需要注意的是,体验式数字部落在更新网络主体和变革传统文化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给青年观众和主播带来了物化的风险。这一物化效应深刻体现了体验式数字部落的发展悖论,即:大多数网民只是借虚拟聚合来获得私人化的快感,而非真正致力于公共事务与社会建设,这势必导致网络主体“由人向物”的降格。

基于此,当前的关键问题在于回答:作为有别于共同体的体验式数字部落,其能否走出消费主义和享乐主义的桎梏,从而更广泛地营造公共的良善呢?

事实上,已有研究证明:各类线上部落(e-tribes)和创新部落(inno-tribes)拥有极强的参与热情和分享精神,它们能以众包(crowdsourcing)的方式达成扶危济困的公益目的[27]。所以,数字部落作为网络时代不可抗拒的新兴群体,以相异于共同体的集体力量,同样增促着有效的社会治理。而本文从“体验”的维度,更加深入且辩证地拓展了上述结论。

一方面,我们发现:从吃播中生成的体验式数字部落具有天然的“游牧”特质,尤其是在流量逻辑和“酒神文化”的诱导下,这些部落很可能沦为猎奇、审丑文化的产消者(prosumers)。但另一方面,体验式数字部落的负面效应又不能完全宰制个体的反思和行动能力,部分成员可以跳脱物化陷阱,引领其他部落成员重新评估自身欲望的合法性及社会价值。

借用桑迪亚·古洛普(Sandhiya Goolaup)关于“体验”的理论来说,由吃播激发的体验不能被简单归为无理性的情绪;相反,观看吃播应被视为一场“非凡体验”(extraordinary experiences),它能让个人暂时远离“理性铁笼”而去探索新的价值可能[28]。特别是当个体经由体验而集结成数字部落之后,新集体更成为培育新主体和新规范的感性场域。

是故,激活体验式数字部落正功能,构成了网络治理在“直播下半场”的重点任务。这要求我们必须努力推动吃播超越单向度的消费场景,并唤起体验式数字部落向善向好的共通情感,最终达到凝聚人心、启迪心智和实现正义之目的。

比如,热播片《为爱下厨》就发挥了吃播作为虚拟餐桌的再社会化功能,它在实现“边吃饭边慈善”的筹款创新之同时,也将热衷于收看吃播的体验式数字部落转变成潜力巨大的“公民食客”(citizen-eaters)和公益网络。

鉴于此,相关部门亟须合力加快吃播的依法创新,引导其关注特色农产品推广、食品安全测评和食品类谣言肃清等议题,推动体验式数字部落自觉投身更广阔的公共服务领域,将青年成员塑造为践行社会责任的新主体,真正助益美好生活的建设。

[基金项目:本文系四川网络文化研究中心2018年度一般项目(项目编号:WLWH18-16)、四川青少年思想道德建设研究中心2018年度一般项目(项目编号:SCQSN2018Y08)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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