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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形美容手术就是为好看?没那么简单

转载Autor: 程涵
整形美容手术就是为好看?没那么简单
Zusammenfassung▲ 目前,中国已成为全球最大的整形美容市场之一,消费群体约有2000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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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中国已成为全球最大的整形美容市场之一,消费群体约有2000万人。(视觉中国/图)

全文共4174,阅读大约需要10分钟

  • 求美者“心理是很复杂的”。

  • 飞速变化与长存的不足同时存在于整形美容行业当中,折射众多当事者的情绪。“不仅对自己的容貌焦虑,其实我们现在生活中都有生怕自己被落掉的焦虑。社会变迁所带来的焦虑,也会在我们对身体的关注或管理上有所体现。”

    本文首发于南方周末 未经授权 不得转载

    文 | 南方周末记者 程涵

    责任编辑 | 宋宇

    13年前,文华走进北京的一家整形医院。走廊很长,挂着十几面大方镜。她反复审视镜中的自己,不禁自问:我足够好看吗?

    整形美容是文华的研究议题,她关注“好看”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2003年起,“中国首位人造美女”郝璐璐的整形经历被媒体大量报道,引发公众热烈讨论。2004年,“人造美女”成为流行词汇。年底,北京举办中国首届“人造美女”选美大赛。参赛选手都做过整形美容手术,其中包括一位62岁的老太太和一位跨性别者。

    那时文华正在香港中文大学念人类学博士。一位德国朋友看到BBC的报道后问她:中国发生了什么?她答不上,之前她几乎没怎么听说过整形美容。后来,这成为她的博士论文题目。

    2005年7月,文华联系上郝璐璐,几天后在北京一家五星级酒店见到了这位著名的“人造美女”。手术后的郝璐璐很漂亮:黑色紧身裙、鹅蛋脸、双眼皮、鼻子秀挺、皮肤白皙。不过,文华印象更深的是她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时髦与富裕。

    文华已经读过大量报道,见面前“把她想象成一个明星或者不一样的人物”。她也感觉到,开始接触时,郝璐璐也在思忖怎样在研究者面前呈现自己。

    她们花了很多时间相处。文华协助或旁观郝璐璐接受采访、录制节目,参加商业活动,主持整形美容真人秀《灰姑娘与天鹅》的工作过程。文华渐渐发现,如果忘记郝璐璐做过全身整形手术,她其实跟自己的其他女性朋友没什么不同,也非常善良。

    “我意识到,作为一个受人类学训练的学者,其实应该更多地倾听她们的故事,不应该带有某种道德制高点或者价值判断来评论这些做整形美容手术的女性。”文华反思道。

    经由郝璐璐介绍,文华认识了北京整容行业中的一些关键人物。她走访了42家整形美容医院和12家美容院,采访了58位年龄、职业多元的女性,了解到她们的喜悦与挣扎。

    2010年,文华提交了博士论文,英文版三年后出版。不久前,她收到了中译本《看上去很美:整形美容手术在中国》。从2005年的田野预调查算起,14年过去了。中国成为全球最大的整形美容市场之一,消费群体约有2000万人。身体折射出快速变化的时代中更宏大的社会脉络。

    不变之处在于,那些爱美的个体总要面对选择带来的风险。

    “完美无止境,整形有风险。万一打破了现在的美好状态,那就不值得了。”南方医院医生姜平说,“对于客人也好,医生也好,都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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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上又要同学聚会了,我想收拾一下”

    “每次P照片这个地方都P不好,能不能帮我解决一下。”广东省第二人民医院医生徐翔的咨询者中,对自己的照片不满意的大有人在。

    最近,一位女孩觉得自己的额头不够饱满,每次化妆总要打高光营造立体感,准备接受用脂肪填充额头的手术。

    徐翔还接待过许多因同学聚会起意的中年女性。阔别几十年,有人因家庭生活状态憔悴,有人却保养得当,中学时的班花发现自己可能变成最不好看的那个。“下次她会想:马上又要同学聚会了,我想收拾一下。”徐翔说,这部分求助者清楚自己的处境。

    1990年代末,徐翔临床医学本科毕业后在老家江西进入整形外科工作。那时,南昌只有几家小型整形美容机构,做双眼皮需要三四百块钱。他独立完成的第一台整形手术,就是给姐姐做双眼皮。

    徐翔遇到的求美者,从前主要靠口耳相传熟人介绍,近年来树立医生个人品牌成为新的获客方向。文华做田野的阶段,人们往往还通过报纸和网站获取整形美容信息,如今也更依赖于手机上的社交和医美App。“它们已经无所不在了。”

    95后女孩莹莹2019年刚在上海某民营医院做了脸部轮廓手术。手术前,她常去微博搜索有关信息,某天该医院的广告出现在她的微博首页。广告中女孩手术前脸庞很大,她的反应是:“这个就是我。”她决定去那家医院面诊。

    “脸大”从小就困扰莹莹。她拍摄美妆分享视频之后,寻找上镜角度每每花费大量精力,“拍个视频太累了,太烦了”。她植入过假体下巴,但手术失败,假体雕刻得左右不对称。等待修复手术的三个月间,她在百度、豆瓣和新氧等众多平台上不停搜索,琢磨自己下巴的问题。她足不出户,几乎陷入抑郁。

    莹莹看到众多网络渠道中的虚假宣传和欺诈风险,打算制作一期视频专讲选择医院。她强调选择靠谱医院、医生的重要性。不过,这次她仍然相信了直觉。她还没有完全恢复,但坚信自己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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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其说因为虚荣,不如说为了实用”

    对90后晓美来说,上大学时整容非常遥远。工作之后,她做过一些整形手术,术后常通过微信与医生交流整容话题。2018年,医生的个人助理离职了,询问晓美是否愿意接下这份工作。

    学工科的晓美这样就入了行,每天在微信上解答术前术后的疑问,安排医生的手术时间。有的高学历求美者向她抱怨:现在博士也看脸。还有二十多岁在外留学的姑娘,瞒着家长飞回国做手术。

    求美总是有一套逻辑。依照姜平医生的经验,中国的整形美容有两大消费群体:一是高中毕业生到大学毕业生,以面部整形手术为主;二是中年已婚女性,由于产后胸部和身材走形,更欢迎隆胸等针对形体的手术。

    更高龄的也有。徐翔接触过年纪最大的求美者,是一位77岁的老太太,做完面部拉皮后看起来像50多岁。他后来了解到,老人整容后成为宣传保健品功效的真人案例。

    整容的男性也越来越多,据更美App2018年发布的《医美白皮书》,100个医美用户里15个是男性。男性最欢迎的项目包括祛眼袋、植发、祛痘、美白牙齿和隆鼻,徐翔接触过一些追求女性化特征的“伪娘”风格的男性,也给男生做过与女星杨颖(注:艺名Angelababy)类似的“微笑唇”。

    社会的点滴变化,都可能反映在求美者群体当中。几位整形医生都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不少人因面相而整容,这顺势成为整形美容机构的营销手段。许多已婚女性为改善夫妻关系,希望填充凹陷的太阳穴;生意人为了顺风顺水,在算命先生指点下要做“招财鼻”,或改掉“破财”的面相。

    中山大学孙逸仙纪念医院医生张佳琦接待过一位女孩,她的眼睛总睁不大,照相或工作都被人认为没有睡醒。她为之困扰,因为“无精打采”的原因是眼部肌肉无力导致上眼睑下垂,遮盖了瞳孔。提升上眼睑的手术会在眼皮上留下一道疤痕,一般跟双眼皮手术同时操作,达到隐藏疤痕的目的。“说是美容,它其实也是一种畸形的矫正。”张佳琦说。

    还有一些故事关乎更深层的动力。文华记录了一位下岗女性的整形经历,那“与其说因为虚荣,不如说为了实用”。

    1999年国企改革时,40岁的张女士下岗。她离了婚,带着上小学的儿子,没有任何优势,再就业十分艰难。几年后,她经亲戚介绍进入一家美容诊所做临时清洁工,偶然听说,老板为推广业务愿意免费为中年女士提供整形美容手术。她自告奋勇,术后效果不错,成为收入稳定的全职员工。每次顾客想看真人案例时,她就现身展示。

    “看着周围这些年轻漂亮的女孩们,我真怕再次失去工作。毕竟,在这一行,女人吃的是‘青春饭’。”虽然手术效果不错,张女士仍然焦虑。

    “整形或者女性的身体只是一个窗口,社会的快速转型都会在女性的身体上反映出来。”文华向南方周末记者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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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问题是心理而非外形”

    “中山二路公交站老有杨幂的广告,她的双眼皮就挺有特点的。”广东省人民医院医生赵成利向南方周末记者分析,“应该是天然的,我没有看出来‘做’的痕迹。”他最欣赏的则是演员江疏影的双眼皮,工作中也经常以之为参考。双眼皮手术做多了,他习惯性地观察别人的眼睛。

    解释问题时,明星显然是简便有效的例证。

    南方医院医生李玢遇见过一个有点像孙红雷的单眼皮男生,想开眼角、做双眼皮。李玢觉得对方很帅,规劝道:单眼皮男生现在还蛮受欢迎的,你做了反而会失去自己的特色。男生被她说服,放弃了手术。

    谨慎的医生会拒绝期待过高的求美者,比如要求双眼皮达到100%对称,眼睛很小却想整得像赵薇。“每个人的基础不一样。本身只有六十平的房子,你非要我弄成一百平,我哪弄得成呢?”徐翔打了个比方。

    咨询阶段,张佳琦一定会着重了解:哪里不满意?为什么不满意?她尽量在交谈中判断求美者的需求是否合理,能否通过整容改善。求美者如果很冲动,比如想去前男友婚礼上出气,她就推说现在手术排满了,要过半个月再来。“给她一定的冷静期,她自己会想明白的。”

    “第一是避免冲动性整形,做完就后悔;第二也是医生的自我保护。如果她后悔了,又去找你,这就得不偿失。”张佳琦看到求美者想用整容解决其他问题,比如挽留爱情或婚姻时,就不建议因此做手术。医生需要铺垫:即使做了手术,婚姻也不见得能够挽回。

    家庭总在影响求美,即便求美者们经常强调整容是自己的权利和自由。医生们遇见过很多瞒着家人做手术的求美者,有人提前打好招呼:老公出差时我就来做。整容后因家人无法接受,有些女性求美者又要找医生恢复原样。

    姜平有时不得不毁掉自己的“作品”。一位女大学生入职前找他隆鼻,母亲本来很支持,但无法接受女儿的新鼻子,哭诉:“这不是我的女儿了。”几个月后女孩还是回来取掉假体。他还曾应一位求美者的要求,给她做了风格较为夸张的鼻子和下巴。她迫于丈夫的压力,又调整为自然风格,跟丈夫说已经取掉了假体。

    医生做久了,张佳琦感到求美者“心理是很复杂的”。一位女孩咨询隆鼻,想把圆润的鼻子做得尖一些。张佳琦觉得她的鼻子还可以,没到非做不可的程度。慢慢地,女孩讲起小时候父母经常吵架,母亲离婚又再婚,父亲也不管不问,她大学起就没跟家里要钱,勤工俭学到毕业。所以,她“不想要跟爸爸一模一样的鼻子”。

    张佳琦规劝女孩,她的问题是心理而非外形:“你不想想起这段往事,总想找一点外在原因去解决。”几次交谈后,女孩又表示打算换工作,还是想拥有更好看的外形。张佳琦明白求美者的心理需求,但有时还是无法判断是否应该答应做手术。她希望将来能有一个心理学量表,以评估求美者的心理状态。

    文华曾经以为,选择整形美容的女性大多相貌欠佳,实际上她的报道对象大多长相平常,有些甚至很漂亮。她有时以顾客身份去医院咨询。她对自己的容貌并无不满,在同学朋友眼中算是好看的。但咨询过程中,咨询师和医生们总能指出她需要改善的部位。

    “我们认为是正常的,或者已经是美的(容貌),也可能是整形手术的一部分。换句话来说,在整形美容手术的世界里没有最美,只有更美。”文华反观自身,“我做了这么多的研究,有时仍然还是会在意自己身体的形象。”

    飞速变化与长存的不足同时存在于整形美容行业当中,折射众多当事者的情绪。“不仅对自己的容貌焦虑,其实我们现在生活中都有生怕自己被落掉的焦虑。社会变迁所带来的焦虑,也会在我们对身体的关注或管理上有所体现。”文华表示。虽然整形美容手术有风险,也不乏失败的案例,但其反映的社会心理和审美观念的变迁,绝不是肤浅和琐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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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应受访对象要求,文中莹莹、晓美为化名;感谢顾晓清对采访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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