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岁越南偷渡少年的死亡之旅：英国“死亡货车”背后的人口走私链

辉雄和茶眉都来自越南河静省的一个村庄，河静省位于越南中部，是越南较贫困的省份之一。

辉雄的哥哥很早就离开了河静，在胡志明市一家外企工作，英语也说得不错。

但辉雄并未追随哥哥的人生轨迹，他初中毕业，在越南不太可能找到待遇高的工作。他选择了跟随众多亲戚同乡的步伐，到欧洲“淘金”——今年他15岁。

在越南，偷渡欧洲并不是什么新鲜事。

2018年，联合国毒品及犯罪问题办公室（UNODC）公布了一份《亚太地区人口偷运报告》。报告称，英国、法国、德国等国都有大量的越南非法移民聚居。据欧盟统计局（Eurostat）2019年的一份统计报告显示，2008年到2018年间，共有77235名越南人被发现在欧盟区非法滞留。

“偷渡者大多来自农村地区，属于低收入家庭。”环太平洋基金会（Pacific Links Foundation）反人口贩运专家武咪咪（Mimi Vu）对南方周末说，近年来自河静等中北部地区的非法移民数量越来越多。

根据越南统计总局2015年数据，河静省人均GDP约为2117美元，在越南63个省级行政区中排第50位；城镇化率为14.9，排第49位。

由于与欧洲大陆不接壤，英国在众多欧洲国家中偷渡难度最大，这也让外界对偷渡客选择英国感到困惑。

但对辉雄一家而言，前往英国的原因很简单：英国有一个越南人社区，他的很多同乡在那里生活，到英国后同乡们会接济他。

几乎所有从越南到英国的偷渡路线，都同时涉及空运、陆运和海运，这对普通人来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因此，“中介”（中国人称“蛇头”）的作用不可或缺。

辉雄哥哥介绍，根据不同的“套餐”，“中介费”从2万英镑到3.5万英镑不等。“茶眉买的‘贵宾通道’，中介给她弄的文件、打通的关节，能让她在转机后飞到法国，再从法国前往英国。”

辉雄选择的，是次一级的“套餐”。

2019年8月，辉雄带着自己的真护照，从越南首都河内飞到韩国首尔，再从首尔飞到俄罗斯。辉雄并不知道，他是此行偷渡客中最小的一个。

“辉雄没有想好到那边会做什么。”辉雄的哥哥对南方周末说，“到了英国，那边自然会有安排的。”

相比西欧国家，东欧国家对入境者的身份审核更宽松。至于为何要先飞到韩国，辉雄的哥哥也说不清缘由，一切都是中介安排好的。

到了俄罗斯，只是旅途的开始。

从莫斯科到比利时的泽布吕赫，单是直线距离两千多公里，其间还要跨越多条国境线。

2018年《亚太地区人口偷运报告》显示，从越南到西欧，主要的偷渡路线是越南——俄罗斯——白罗斯/拉脱维亚——立陶宛——波兰——西欧。为了避免边境巡逻，偷渡者需要在偏远地区步行越境。这也部分解释了，为什么整个偷渡行程，需要足足两个月时间。

由于离俄罗斯较近，经济也相对比较发达，波兰成了越南人近几年新兴的谋生之处。

但辉雄并未驻足于此，根据辉雄哥哥介绍，辉雄跨过波兰边境，经过德国，进入法国境内，与茶眉等人会合，最后北上比利时，到达泽布吕赫港的三个集装箱面前。

2

集装箱偷渡“最安全”

“在英吉利海峡岸边，偷渡方式又分成了三个‘套餐’。”辉雄哥哥介绍。其中最便宜的是直接乘小船，跨过英吉利海峡，所乘的“船”，从渔船到橡皮艇不等。

乘船的危险性显而易见。

2018年联合国毒品与犯罪办公室发布的《全球人口偷运报告》显示，在2017年因偷渡而丧生的人当中，死于海上的有3597人，占全部遇难者的58%。

2013年，一艘渔船从北非的利比亚出发，载着超过500名难民，试图跨过地中海到达欧洲，但途中渔船意外失火沉没，被烧死和淹死的难民超过360人。2015年4月，又一次类似的船难导致近400名难民丧生。5个月后，一艘橡皮艇在前往希腊的途中沉没，叙利亚小男孩艾尔·库兰迪被冲回岸边，他的遗照震动了国际社会。

即使没有船难，通过小艇偷渡也更难逃避英国海警的巡逻。“中介跟我们说，如果在货车上被抓，那只会把人们遣返回国，如果坐船被抓，那就得坐牢。”辉雄的哥哥说，一家人讨论过偷渡的计划，“如果他在海上出事，你甚至无法收到回音。”

相比乘小船过海，集装箱被认为是更加安全、稳妥。偷渡者会事先进入集装箱中，集装箱加以密封，由渡轮拖到英国岸边，再由货车司机把集装箱运送至目的地。

集装箱运送也分为两种类型，一种只需1万英镑，另一种需要1.5万英镑，这笔钱包含在2万-3.5万英镑的“中介费”当中。1万英镑的“套餐”中，货车司机对自己所运的“货物”毫不知情，他只会按照中介的吩咐，把集装箱设定为人体能存活的温度，把它运到目的地。货车一旦被警察拦住，集装箱过高的温度，很容易就会“穿帮”。

1.5万英镑的“套餐”，“服务”就更为周到。司机事先知道自己在“偷运人蛇”入境，并随机应变，调节集装箱温度，瞒天过海。

辉雄选的就是这种方式——因为它“最安全”。

英国埃塞克斯警方对南方周末确认，2019年10月23日凌晨，总共有3个集装箱跨过英吉利海峡运抵英国，其中两个集装箱从此下落不明。辉雄的哥哥对南方周末表示，其余两个集装箱里的偷渡客已经安全抵达，并向在越南的家人报平安。

而辉雄的家人，迄今再也没有收到辉雄的任何音讯。第三个集装箱，以及里面的39个乘客，走完了死亡之旅的最后一程。

2019年10月23日约1时30分，司机莫里斯·罗宾逊（Maurice Robinson）被警方逮捕。罗宾逊的朋友对媒体称，罗宾逊并不知道自己运的是什么，“他打开集装箱，想取出里面的一些文书，看到里面的情景后他立马叫来了救护车。”南方周末致电当地警局，询问罗宾逊是否作过类似的供述，但警方拒绝透露。

“如果他真的说自己是无辜的，那他在说谎。”辉雄的哥哥说，“他什么都知道。”

辉雄的哥哥说，作为“1.5万英镑套餐”的司机，他在开车前便应该见过所有偷渡者，在偷渡完成、确认平安后，家属会把钱同时转到司机与中介手上，这么做能确保中介不会从中作梗，雇一个不知情的司机。

但运送期间却出了“意外”。

货车死亡事件发生后，辉雄的哥哥与其他偷渡者的家属沟通，才知道很多偷渡者都用手机联系家属求救，家属转而向中介求救，但当中介打电话给司机时，司机根本没接。

“那天晚上，警察一直在到处巡逻，为了躲避搜查，司机一直把集装箱的温度调低，也没有打开过车门。等他发现集装箱的情况时，一切都太晚了。”蛇头对辉雄家属说。

2019年10月25日，茶眉对妈妈发出遗言：“对不起妈妈，我的旅途没有成功……我呼吸不了……我快要死了。”

而辉雄的家人没有收到任何信息，“可能是他手机丢了，也可能是他那时已经不省人事了。”辉雄的哥哥一度这样安慰自己。

2019年10月27日，当地警方声明，将以过失杀人等罪名正式起诉罗宾逊。

3

“如果知道她是这样去英国，

绝对不会让她去！”

在2016年，美国国家犯罪局（National Crime Agency）就曾发出警告，称偷渡者正转向英国普尔弗利特（Purfleet），因为它与英国其他入境口岸相比，“不那么忙”。每天，大约有4000辆货车通过本次事故的路线往返英国。

英国密德萨斯大学（Middlesex University London）法律与国际事务学会研究员李迪向南方周末表示：“这次曝出来的39人死亡案件，被发现从一个几乎无人管理的港口进入，实际上，英国类似的无人管理的港口很多。如果不是出现人命案件，很可能就没人报警，没有媒体报道；或者说，虽然出现了人员伤亡，但只要没被警方发现，就不会引起很大的关注。”

2019年5月，英国国家打击犯罪局（NCA）也曾经发出警告，从比利时港口泽布吕赫出发，并运送到普尔弗利特（Purfleet），正在成为人口走私的热点。

英国作家、《卫报》记者丹尼尔·特里林认为，许多不同国家的人至今仍在不断被偷运到英国。

2018年，在英国控制点发现的无证人员前10名国籍分别是：厄立特里亚、伊拉克、阿富汗、伊朗、阿尔巴尼亚、苏丹、越南、巴基斯坦、叙利亚和埃塞俄比亚。世界银行在一份2016年报告中指出，有9.8%的越南人生活在国家贫困线以下。该国少数民族内部的贫困率高达35.7%。

本案中已被英国警方最早确认的受害者茶眉，整个家庭收入仅约400美元，却东拼西凑借了38500美元，交给人蛇送女儿去英国。这相当于整个家庭近8年的总收入。家人也对她的英国之行充满了期待，却不想女儿却走上了黄泉路，茶眉的父亲后悔不已：“如果我知道她是这样去英国，绝对不会让她去！”

2016年4月，越南中部沿海发生了严重的海洋污染事件，数百吨鱼类死亡。越南国土面积狭长，渔业资源丰富，捕鱼是当地居民的主要收入来源，四万多渔民的生存受到了直接的影响。此后，该区域的越南族群开始迁居至他处，甚至包括非法移民至西方国家。

然而，他们在路上所遭遇的苦难，却不比在家乡所承受的少。

一位法国国家检察官表示：“诱骗”的情况常常会在这类案件中发生。蛇头会在非法移民进入货车的时候，将温度设定为零下4摄氏度，因为没有人会冒着生命危险进入一个零下20摄氏度的冰柜。蛇头会告诉移民：“其实这里并非那么冷，多穿点不会发生任何问题”。

然而，当他们到达港口时，温度会被调至零下20摄氏度，因为警察和检察官如果看到零下4℃的冷藏货车，一定会感到可疑并进行检查。这批移民，很可能在这样的情况下发生危险。

英国警方提供的最新证据表明，他们是窒息而死。严酷的证据也表明了，这次事件中的遇难者，死亡之前最后的时刻惨烈至极。

4

偷渡客在英国的人权很难保障

“边境检查迅速通过！到达入境后付款！”庞大的蛇头组织往往向偷渡者承诺，“100%安全出行”。

李迪证实了这一点：“蛇头通常会将非法移民的过程形容得异常简单，并夸大进入欧美国家后赚钱的容易程度。”

而偷渡客们入境英国后的生活，不仅和他们想象中的不一样，更和蛇头的承诺大相径庭。

很大一部分偷渡客，在入境后的几年甚至十几年中，都需要无偿打工以支付欠蛇头的大量“债务”：包含了偷渡产生的费用以及高昂的利息。也就是说，他们拿不到任何报酬，只能为蛇头打工还债。

“碍于‘非法移民’的身份，偷渡客在英国的人权很难保障。因为他们出了事情，也不会轻易报警。”李迪告诉南方周末。

而越南偷渡者到达英国后从事的工作，很多都与毒品相关。一位不愿具名的越南人告诉南方周末，偷渡客去欧洲大多从事和毒品相关的工作，种植叫做“Can sa”的植物，也就是俗称的大麻。这在越南已经是个“公开的秘密”。武咪咪向南方周末确认，“这个情况属实。”

武咪咪认为，偷渡者只会被告知需要从事“种植工作”，并不知道自己在种什么，也不知因此会产生的利益有多少，他们只会被告知，种植工作的报酬是每周50镑，或者每周100镑；而部分知道他们在种植大麻的偷渡者，也无法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对于来自农村地区的偷渡者来说，种大麻就和种玉米一样，并没有什么分别。

英方也采取了一定措施来进行管制。丹尼尔告诉南方周末，“近年来，英国政府一直致力于非法移民的管制，甚至试图让他们在英国的生活条件更加艰难，以阻止其非法移民。包括政府拒绝他们获得合法的医疗服务，把他们关进移民拘留所（一种可以无限期关押的监狱），并临检大量移民居住的城市地区。”

一般来说，因为非法移民会避免经过入关程序，移民局只有审查权，没有侦察权。在海关以外的“拦截非法移民”工作，就成了警察的任务。

但英国警察人数的不足，加上近几年英国因脱欧引起的经济问题，非法移民已经不是警察非常侧重的工作。李迪认为：对于非法移民，只要不闹出太大的问题，英国警察很可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非法移民是否能够“转正”？

丹尼尔认为：“这些非法移民有机会转变身份成为英国的合法居民，然而这个时限可能会长达5到10年，并且需要资历颇深的律师协助。”而李迪表示，非法移民一旦被发现，就会遭遣返或者驱逐，且永不能再次入境，想要转变身份是非常难的。

（责编：Stell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