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新地标流光溢彩，可惜纽约人不喜欢
今年3月，世界瞩目的纽约新地标“哈德逊广场”(Hudson Yards)的第一期正式开放。
这个占地28英亩、总投资250亿美元的庞然大物，是纽约历史上最大规模的都市更新，也是美国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私营地产开发项目。
整个项目一共由16栋建筑组成，世界顶级建筑师操刀设计，它们的崛起重新塑造了纽约中城已经100多年没怎么改变过的天际线。
这里有4栋入驻全球著名跨国公司的高档写字楼、4000平均售价1100万美元的高级公寓、顶级奢侈品大牌的旗舰店、星级名厨主理的餐厅、世界级的演艺中心……
高端大气，流光溢彩，美轮美奂，极尽奢华。
即使放在那些热衷兴建超大型建筑的东亚和中东土豪城市里，它也毫不逊色，甚至可以轻易地傲视群雄。
可是纽约人对这个项目的反应却没有那么热烈。
相反，很多人是带着怀疑、审视的态度看这么一个东西，批评的声音不绝于耳。
为什么纽约人对这么一个商业和建筑奇观并不感冒呢？
# 1 首先来简单介绍一下这个项目。 曼哈顿是一个已经开发得相当成熟的地方，整个岛几十年前就没有留下可以建新楼的空地了，要盖新房就得把老房子拆掉。 唯一的例外，就是曼哈顿中城，夹在10大道和12大道之间、夹在30街和34街之间这个地块。 这块空地原来是一个火车道场，停列车的地方，所有权归属管理纽约市地铁的大都会运输署(MTA)。 当年纽约市长布隆伯格想让纽约申办2012年奥运会，提出的规划是在这里建体育馆，奥运会以后再交给纽约巨人队之类的球队作为主场。 纽约人对主办奥运毫无兴趣，也担心一个巨大的体育场馆会影响周边的城市生态，所以这个计划被否决了，最终纽约只能退出申奥。 但布隆伯格是一个很有野心的人，即使办不了奥运，也还是想把这个地方开发起来。 于是 MTA 公开招标，开发商 Related Companies 几经周折拿到了开发权。 火车道场不能拆掉，解决方案是，在道场上面搭建一个基座平台，下面继续跑火车，楼则建在平台之上。 这个方案对工程的要求非常高，但这个世界上没有钱办不到的事。 最终，耗资10亿美元搭建了一个基座，厚7英尺（2.1米），悬在离铁轨大概25英尺（7.6米）的空中。 若干栋几十层上百层的高楼就建在这钢筋混凝土的平台之上，穿越铁轨和站台，再扎根到地底下。 现在已经建成的第一期，楼全部位于10大道到11大道之间，只覆盖了原来火车道场的一半，所以还可以看到很多铁轨。 而当这个项目在2026年全部建成以后，剩下的另一半，从11大道到12大道之间，也就是下图标着14的地方，铁轨上方也会搭建同样的基座。 顺便说一下，图中的黄线，就是我以前写过的高线公园（链接附在本文文末）。 整个项目里有六栋超高层建筑，四栋是高级写字楼，目前已经入驻或者可能入驻的有欧莱雅、波士顿咨询、贝莱德集团、富国银行、时代华纳等等著名的跨国公司。 其中的 10 Hudson Yards，早在2016年已经投入使用。 386米的最高楼 30 Hudson Yards, 被称为钢铁侠大楼，接近楼顶的地方外探出一个900多平米的观景平台，在那里可以看到整个曼哈顿的无敌天际线。 此外，还有两栋豪华产权公寓，售价每平米4.4万美元，一居室的月租金5200美元起步，能够住得起的应该都是那富有的1%、乃至0.1%。 除了办公楼和住宅，还有一栋7层的购物中心。这里将有各种大牌旗舰店，还有纽约第一家 Neiman Marcus 百货，购物场所的面积达到100万平米。 还有一个演艺中心 The Shed，里面设有剧院、画廊、音乐厅、展览馆，据说纽约时装周也在考虑把秀场移到这里。 它有一个可以伸缩的外壳，非常有未来感和科技感。 当然整个 Hudson Yards 里最吸睛的还是这个看着既像蜂巢又像松果的雕塑 The Vessel，设计者夸口说要让它成为纽约的埃菲尔铁塔。 它足足有15层，154组楼梯、80个平台组成一个奇幻的迷宫。 假设有两个人结伴同行，然后到了每一个楼梯口随意选择方向，也许他们逛上一天也不会相遇。 Hudson Yards 的科技含量非常高。它自带两个发电厂，即使整个美国东海岸遭遇大停电，发电厂也可以在千分之一秒里迅速供电，保证这个城邦里的一切维持正常运转。 如果遭遇极端天气，楼宇底部的门会自动关闭抵御住洪水的侵袭，确保电梯等重要设施的正常运转。 等到项目完全建成，预计可以创造55000个工作岗位，每天吸引的客流量将有6万人。 用开发商自己的话来说，如果把 Hudson Yards 看成是一个国家的话，它创造的GDP将和冰岛不相上下。 总之，这完全就是一个小城镇，一个商业城邦，一个名副其实的城中之城。 # 2 这一切是不是很激动人心？ 巨型商业综合体就是现代人的神庙。 在世界任何其他城市，这样的超大型项目可能都会被当成圣殿一样顶礼膜拜，成为当地人的骄傲。 But not for New Yorkers。 3月中这个项目开幕，纽约媒体和公众出现了许许多多的质疑之声。 纽约时报：这是纽约值得拥有的社区吗？ Vulture：哈德逊广场真的是我们城市的明天吗？ 还有《纽约》杂志的封面，把那几栋楼做出金光闪闪的效果，讽刺意味浓厚。 主打文章的标题：我有一个感觉，我们已经不在纽约了。 为什么纽约人不喜欢 Hudson Yards？ 原因很简单，因为纽约人觉得这样的巨型商业综合体很“不纽约”，和纽约格格不入。 # 3 我们先来看一下曼哈顿的地图：布局工整，如同棋盘。 纽约的道路主要分两种类型，南北向的是交通的主干道，叫做“大道”(Avenue)；东西向的是“街”(Street)。 Streets 通常很窄，最多能容纳双向两车道，很多街只能单向通行。 即使比较宽的 Avenues，一般也就四车道或者六车道，规模无法和中国城市的宽阔马路相比。但对于行人来说，过马路也不需要那么战战兢兢。 纽约人生活中一个很重要的东西，叫做“block”，中文叫“街区”，就是地图上那些由“大道”和“小街”构造出来的一个个小格子。 曼哈顿路网细密，所以每个block都很小，走过一个block也就一两分钟的时间。 所以当纽约人说，“我还有几个block就到了”，意思就是“马上到了”。 我们再来看 Hudson Yards，横跨三条大道、五条街，这是一个超级大的街区，足足有七八个普通block那么大。 纽约人何时见过这么大的超级街区？从来没有。 世界上有一类城市是很喜欢大block的。 比如北京就是典型的代表，到处都是围墙围起来的大院、大型mall和巨大的居民小区。 在这一点上，纽约（曼哈顿）正好是北京的标准反义词。 这里所有的建筑，从商场到写字楼到公寓楼到车站，全都临街而建，出大门两三米就是马路上的车流。 纽约不多的几个大block，也就是哥伦比亚大学、联合国和世贸中心，但这几个地方的规模比现在的 Hudson Yards要小得多。 即使是哥大，当年把被一条街隔开的两片校园合并在一起，也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平息公众的争议。 纽约大学就不用说了，顺应纽约原本的机理，所有教学楼东一栋西一栋散落在不同的街角，根本没有校园可言，和城市水乳交融完美地成为一体。 所以，在审美和习惯上，Hudson Yards 这种超级 block 是没有办法被纽约人接受的。 # 4 你也许会说，纽约的小街区是自然而然形成的，但 Hudson Yards 这块地本来就是空地，连成一片建成一个大规模的商业中心，情有可原，并没有破坏原来的街区。 对。但这正是纽约人不喜欢它的另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 它不是自下而上、自然生长出来的。 恰恰相反，它是依靠政府的行政力量规划推动、用大商业大资本堆砌起来的。 无论如何金光闪闪、光彩夺目，但它没有历史、没有记忆，不过是一坨坨没有灵魂的钢筋水泥。 纽约人对大型商业和连锁商业的反感刻在DNA里，因为纽约人觉得它们破坏了城市内在的机理。 沃尔玛开遍全美国全世界，但纽约人一直在抵制沃尔玛，直到今天沃尔玛也没办法进入纽约开店。 纽约人喜欢自然生长出来的街区。 那些看似不起眼的小杂货店、小酒吧、小餐馆、小书店、小咖啡馆，每一个都与众不同，充满个性，无法复制。 它们和周围的社区融合在一起，每一条街又形成了自己的特色。 于是，纽约就成为了世界上最适合步行的城市。 在曼哈顿逛街，走很久都不会觉得累，常常在不知不觉中就走过了几十条街，因为街边永远有不一样的风景。 反过来在北京，这十年建了无数的新商场，一个比一个高档，可是逛了一两个你就会觉得索然无味。 所有的大商场都大同小异，甚至连里面的餐厅和商店都一模一样。一切都是复制出来的，没有灵魂。 大型商场还有一个不好的地方，它们如同一个个怪胎，突兀地附着在城市之上。 去那里就是为了消费购物吃喝，但你不会想要在那里停留。 而小店呢，它们不会割裂城市原来的机理，而是和城市完全融为一体。 你可以把它们当成城市的背景，走过它们的门口，漫无目的地闲逛，每一条街道都是真正的公共空间。 所以，即使纽约住着全世界最多的亿万富豪，但纽约仍然是全世界最“民主”的城市。 即使你身无分文，但走在这样的街道上，你会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是这个城市的主人。 # 5 理解了这些，你也就能明白为什么像 Hudson Yards 这样一个看上去激动人心的巨型项目，却无法让纽约人为它鼓掌叫好。 好在这样的项目在纽约以后也不会有很多，毕竟整个曼哈顿没有别的空地可以建设。 亚洲的城市已经被这些巨型项目改造得面目全非，但在可以预见的将来，纽约的街道还将继续保持着它让人心动的魅力。 在曼哈顿街头我常常会觉得很感动：这个全世界最繁华的城市，可是有那么多的街区一直在拒绝被现代商业力量侵袭，顽强地保留着那些属于旧时代的温情。 而这，正是纽约之所以成为纽约，之所以让纽约人热爱的重要原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