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分之一内地影院已倒闭,幸存者自救改拍婚纱摄影
小地方做影院和大城市不同。这里的人和市场都慢热,排片不能按大盘走,许多电影在一二线城市火了一两周后,才在这里有热度。如今这些小影院和他们的员工们还在等待,而有些已经倒下了。
截至4月14日,内地有3038家影院类企业注销或吊销。然而,抛开上游那些资本、公司、明星、行业等让人眼花缭乱的大概念,一家影院的故事也可以很朴素,是最普通的生活的组成部分。
文/郝继
编辑/露冷
停业82天后,中国影院终于找到了不卖惨、不哭穷、零成本的刷存在感方式。
4月14日之后,山西、湖南、北京等地的影院工作人员,陆续在朋友圈发出广告:情侣新人坐在空荡荡的影厅里,抱着爆米花拍摄写真。文案写道:联系我,整个影城都是你的。
根据媒体报道,截至4月14日,内地有3038家影院类企业注销或吊销,占2019年内地影院总量的四分之一,其中仅3月份,就有1030家影院类企业注销或吊销;没倒闭的也在减薪裁员应对危机。影院日子不好过,但“救救影院”的声音总难获得互联网情绪的普遍共情,许多人把影院视为庞大财富链条的终端,认为其自带原罪。
哭穷不被理解、卖惨更招人烦,如今影院另辟蹊径,通过提供写真拍摄场地的方式自救,倒是用自嘲完成了一次市场互动。湖南影院经理李大其告诉《贵圈》,“能搞一单是一单。这是一种自救,证明影院还在,还在等复工。”
李大其所在的影院位于一个常驻人口80万的县级市,有6个厅、720个座位,目前7位员工,大部分年龄在30-40岁之间,每月能领一千到两千的生活补助。外面的失业潮一波接一波,影院多少也能给这群养家的人一点庇护。何况,他们见证了这家影院开业至今的蹒跚,也经历了从无到有的拓荒时期,“是有感情的。”
所以,抛开上游那些资本、公司、明星、行业等让人眼花缭乱的大概念,一家影院的故事也可以很朴素。它是城镇生活里最普通的组成部分:在这里,有人以劳动换取收入,有人找到职业价值和人生志趣,更多的人用一张票,换两小时的欢乐时光……那里是人们面对生活或者逃离现实的角落,是有所为、有所乐的日常。人们在等待恢复那种秩序,电影也是那种秩序的构成部分。一部名为《未营业》的电影出现在购票APP里,这部实际上并不存在的电影,吸引着人们为它留言、打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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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大其独自坐在前台,守着眼前的几台机器、几瓶饮料,和身后那座休眠的影院。
影院在商城五楼,唯一的动静是孩子们在购票大厅追逐打闹的声音。有时候李大其呵斥一句“不要玩电梯”,又隐约觉得空旷处传来回音。偶尔有抱着婴儿的妇女经过,打算就地让孩子“方便一下”,李大其忽然冒出来阻止:“女士,厕所往前走。”
影院在商场五层,原本是县城最热闹的地方之一。春节、元宵、清明、五一……每一个节日,大人带着小孩、年轻情侣结伴,摩肩接踵地挤在购票区、小食区、夹娃娃机前和迷你KTV里。最忙的时候,李大其帮着给顾客递眼镜,帮着同事打可乐、盛爆米花,累到筋疲力尽。现在,商场里各家店面都陆续开业了,影院是唯一还没有着落的。
休眠的影厅每周会被唤醒一次。为了保持机器的正常运转,工作人员会放一部电影,热热设备。
最近一次是在三天前。李大其主持了这个“仪式”。他坐在总控室,把密钥拷进服务器,重启机器,按下播放键。6台放映机开启,6个影厅的银幕同时点亮,一代宗师叶问孤单地在美国唐人街头和对手决斗。没有观众,没有窃窃私语,没有黑暗中兴奋和紧张的情绪,没有爆米花被咬开的声音。
李大其不知道下一次还能放什么电影。《叶问4》的密钥将在4月25日失效――它已经坚持得够久了,上一部密钥到期的电影是《误杀》。“到时候只能空烧了”,李大其说。
最近李大其很少说话。在家,他用3000张扑克牌折了两樽一米高的“花瓶”,用1厘米见方的纸片折千纸鹤,这些刁钻的手工活能让他“静心”;在影院,隔壁商户经过时会好心地问他几时开业,李大其笑笑:“听国家的。”
旁边的商户也盼着影院复工,因为影院能显著带动客流,大家都跟着受益。但没人知道这一天何时会来。7月吧,他猜。
去年,李大其的影院票房不到200万,春节档就进账100万。扣除5%的电影事业专项资金、缴纳3.3%的特别营业税,再以47%的比例给片方分成之后,全年还剩100万左右,均摊下来,单月不到10万。而人力支出每月3万,水电1万,房租7万,还有设备贷款6万……抱怨归抱怨,这些不妨碍大家对鼠年春节档的许愿:“有了去年的经验,今年好好干。”
1月22日,所有员工结束休假,回到影院待命,15位大学生被雇来兼职,影院还批发了几百个仓鼠公仔。如今,临时雇员还歇在家里开不了学,仓鼠堆在仓库――和20袋净重45斤的玉米、椰油、糖一起。
每个影院经理如今心里都有一个倒计时,盘算着照这样下去还能坚持多久。李大其算了笔账:影院现金流不足20万;停业期间,每月人力支出缩减到1万多,水电费不到5000;最大头的是房租,物业如果来收,影院立刻倒闭,暂时不收的话,还能再坚持坚持。
好在目前还没有人来催租,李大其的影院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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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院的生生死死,在疫情爆发的这几个月里不断上演。4月17日,天津橙天嘉禾银河影院宣布永久闭店。影城制作了一段30秒的视频纪念:影院试营业是在2012年9月26日00:35,5号厅第一次点亮银幕,试映电影为《碟中谍4》;2752个营业日里,共放映164847场电影,接待过4134602位观众;最后一场电影是2020年1月23日10:20,3号厅上映的电影《误杀》散场后,这家影城也永久地落下帷幕。
李大其的影院没有这样漫长的历史。它才1岁,从未接待过外国人,名字里却有“国际”二字。它是国内一家知名院线的加盟店。该院线在全国开设超过500家影院,80%以上都在三、四线城市。2019年之前,李大其在该院线武汉的一家直营影院工作,领导见他干活靠谱,派他来到临省这个小城开疆拓土。
那两年,影院下沉、银幕下乡是大势所趋,许多影院人随着项目四处漂流。李大其的同事们常常被派往各地,负责新影院落地、梳理流程、启动业务,之后再被调往另一个城市,循环往复。
拓荒攒了不少经验和辛苦。李大其记得很清楚,2018年12月15日晚上,影院还是个空壳子。
他们3个同事开始盯装修、订设备、招人、培训、宣传,还有办理各种证照。办证是最难的,营业执照、卫生证、食品经营许可证、放映证,不一而足。小地方有一套行事逻辑,习惯了大城市规则的人一开始举步维艰。请客陪酒免不了,同事一度喝到胃出血。买的中华烟递过去,被拆开,摆在桌面上,不动声色地暗示着规矩。李大其他们琢磨明白后,赶紧买了更贵的“和天下”送过去。
所有证照终于在除夕前4天办齐。试营业放的是《白蛇传》《速度与激情1》,都是以单价1000-1500元买来的复映片。大年初一正式营业,第一部电影是《死侍2》,那天来了好几百观众,影院人满为患,李大其忙着办会员卡,增加现金流。
小地方做影院和大城市不同。这里的人和市场都慢热,排片不能按大盘走,许多电影在一二线城市火了一两周后,才在这里有热度。有时候家长带着小孩看电影,靠的就是影院工作人员的推荐。“这电影不错,小孩大人都能看。”一开始,《哪吒》就是这样向观众推荐的。
“这些东西投入进去了,付出了,有点成就感,你就会喜欢上。”李大其不到30岁。生命中的前23年,他和电影毫无关系。他也从小镇来,读的是机械专业,毕业后在福建工厂里做工,扎在机器和男人堆里。那时候他觉得日子过得极慢,每天看着时针等下班。干久了,他觉得“脑子都是死的”,想转服务行业,多和人接触。但他内向,与人沟通会紧张,是武汉那家影院接纳了他。
“一进影院,哎呀,我都瞧不起我自己。”李大其觉得那时候 “聊天都不会聊,智商方面还没开发的样子”,又说自己起点太低,“所有人都看不起”。
他在检票岗干了两个月,也干打扫卫生、擦3D眼镜的杂活。他最擅长的是拖地,谁都挑不出毛病,然后开始有机会卖小食,卖票,办会员卡,退会员卡……从服务员再到训练员,一级一级升上来。李大其渐渐知道怎样推销一杯咖啡,如何卖出一份薯条。有时候顾客被推销了套餐,笑着说“你这个人,在这里干是浪费了”;也有老大爷观察他一阵后,说“这个小伙子不错,蛮有礼貌的,总是两只手把票给人家”。
影院里人来人往,“有人面对你微笑,有人面对你大吵大闹”。这种“刚刚好”的距离很适合他,既不会和人疏离,又不会过于贴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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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19日,谷雨,李大其往山东影院经理邓洁的群里发了一张海报,上面写着“期待疫情早日结束,想念对讲机的第87天”。
入行久了,李大其渐渐融入影院圈,认识了许多同行前辈。影院停业后,大家都闲着,只好在群里聊天吐槽。
公众对影院充满许多误解,“你们就是捧娱乐明星的”,“票价卖那么贵,活该倒霉”。这些认知有时候让李大其和同行又生气又无奈。
在很多人看来,影院的功能很简单――娱乐。而娱乐,是一种在紧要关头可以被暂停的需求。但实际上,电影院也是聚集情感、埋下期待的地方。李大其在影院里见过人们吵架,痛哭,分手,也见证过喜悦和欢愉。他还“主持”过求婚。今年1月11日,有男生租下一间影厅,办了一场求婚仪式。李大其参与了策划,同事们也帮着吹气球,布置现场。
“电影放着放着,突然画面一停,然后宣传片一开,灯一亮,气球一放,多浪漫!这个惊喜多大!”那种“壮观”让他久久不忘。他对同事们说:以后我求婚也来一场,全部给我列队欢迎。
人们在影院聚散,寻求情感认同,也为影片中的故事争论不休。李大其喜欢看感人的电影,比较燃的那种也不错。他看了两遍《寻梦环游记》,喜欢《小萝莉的猴神大叔》,对《红海行动》和《哪吒》评价也不错。“《海王》的特效我很喜欢,美轮美奂,我没在影院看过特效这么好的电影。”他理解小镇里的同龄人,“年轻人都是追求这些商业电影、视觉方面的效果,可能年龄还没到吧。”
他的一些同行,比如山东的邓洁,则“热爱艺术电影”。邓洁干影院这一行已近十年,入行前是记者。她开朗、愿意表达,身边聚集了一批电影同好。
邓洁持续地在影院里推广艺术片。2015年《心迷宫》上映,她主动联系片方做路演、做交流会,去电视台做节目;2017年《嘉年华》上映,她还邀请女性专家来影院做映后交流。还有《至爱梵高》《过昭关》《二十二》……她记得哪个导演的第一部电影来过这里路演,记得哪部电影映后会,人们不舍得离场。去年,她的影院为《送我上青云》连开三场交流会,还不尽兴,一群人又在VIP休息室里继续畅谈。
影院里藏着人们的价值判断。邓洁觉得,电影是视觉文化的终极产品,而她“爱的不是电影院,爱的是电影,但因为电影院是电影的载体,所以我要去爱它。”
疫情停工期间,邓洁买了一堆书,有《美国电影美国文化》《艺术让人成为人》《低欲望社会+下流社会》《电影审查》……阅读国外的电影往事,让她不再对中国电影行业现状那么焦虑,“去读历史你就会知道,电影是不会随便在院线里消失的,这个信心我还是有的。”
李大其的影院,3月初在复映片单里选好了《复仇者联盟》《流浪地球》等大热影片;邓洁则计划办一些影展和沙龙。他们都提前做好消毒、防疫,为了有序隔离观众,邓洁找物业借来伸缩围栏……没想到3月27日,电影总局指令传来,电影院复工再次被按下中止键。
4月15日,中国疾控中心相关负责人再次表示,影剧院、游戏厅等娱乐性休闲型场所暂不开业。这已经是短短20天内,有关部门第三次强调影院暂不开业了。
影院睡着了,剧组滞留了,整个电影市场都在休眠。李大其登录中影、华夏下载密钥的平台,发现影院账户都锁了。他身后的电影院里,唯一正常工作的是雪糕柜,里面冻着一天天临近过期的冰激凌。
天津橙天嘉禾银河影院闭店后,有同行特意去看了看。楼下的商城亮如白昼,影院这层却灯光昏暗。很少有人路过这里,只有兀自伫立的功夫熊猫、美人鱼、机器猫、小妖王胡巴,还有备受瞩目的《中国女排》里的一颗排球。
4月1日,有网友无意中登录购票App,发现武汉一家影院还能在线付款,试着买了一张票。这是一部并不存在的电影,名为《未营业》,但影片售票页面里的用户留言从2月持续到3月。2月下旬,这家影院悄悄开放了票务测试系统,心照不宣的人们闻讯赶来,花钱买下一张不存在的电影票,留下和现实有关的焦灼、鼓舞、无奈、期待的声音。
*文中李大其、邓洁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