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墙管不着这一小撮人|大象公会
文|韩宁宁
在上世纪60年代东西德分占的柏林,穿越柏林墙的行为受到严重限制,尤其是从东柏林去西柏林,甚至令许多人付出生命代价。
但是,有一群人却仿佛能无视冷战的阴云,每天来回穿梭于柏林墙两侧。
每到下午五点半,他们都会从西柏林的各个角落出发,驾车或乘公交来到东德边界的一个检查站,骑上寄存在守卫处的自行车,穿过国界,回到位于东德一侧、距检查站大约一公里远的村子里。
驻守边境的警察几乎知道他们每个人的名字,常在车辆靠近前就升起路障,他们也会简单招手致谢。
这群人既不是外交官也非间谍,更不是东德借给西柏林的劳动力。虽然他们的家园和西柏林之间隔着柏林墙,但他们就是西柏林公民,居住的村庄——施坦因施图肯(Steinstücken)也在主权上归属西柏林。
只不过,这个面积不足一平方公里、居民仅有百余的村庄,与西柏林完全不相连,四面都处在东德共产主义的包围中。
历史遗留的飞地
西柏林本身就是飞地,虽然归属「自由阵营」,周围却都是东德领土。当苏联封锁通往柏林的公路、铁路运输时,西方只能靠空运为它补给食物和燃料。
施坦因施图肯的处境更为尴尬,它是西柏林在东德的飞地。如果说西柏林是被共产主义包围的一座孤城,施坦因施图肯则更像是共产主义把资本主义关在了笼子里。
这种从家门口往任何方向张望都会看到柏林墙的社区,生活中当然有诸多不便,然而对于施坦因施图肯居民,这样的局促生活也是盼望许久才终于得来的,至少他们毋需担心,村子会不会有一天和墙外融为一体。
施坦因施图肯最早只是一片农田,被相邻的斯托普村买下。1898年,当斯托普村加入新成立的农村社区万湖时,它成了万湖的一部分,却未与万湖其他部分相连。
1920年大柏林市成立,整个万湖被划归柏林下面的策伦多夫区,施坦因施图肯这片小小的区域也一并划入,属于大柏林市,归策伦多夫区管辖,但与柏林完全不相连接,周边区域都属于勃兰登堡州。从此开始,施坦因施图肯成为了柏林的飞地。
在德国还是一个统一国家时,行政区划上的分隔并不会给施坦因施图肯居民造成多少不便,但随着德国在二战中战败,这一分隔很快就变得意义重大。
根据盟军的协定,柏林被划分为英美法苏四国占领区,其中策伦多夫区属于美国占领区。虽然协议中并未标明施坦因施图肯的归属,但村里居民按习惯仍由策伦多夫区管理,食物配给卡也由资本主义阵营提供。
但平静的生活并没能持续太久,1946年4月6日,一队苏联士兵冲进村里,占领了村西侧的16栋房屋,美军对此没有任何表示。接下来,村里的日常事务都逐渐东德化:居民的食品配给转由柏林的苏联占领区提供,工资结算货币也改作了东德马克,尽管这种货币不如先前的西德马克值钱。
不过,施坦因施图肯居民是懂政治的,并不甘于被东德接管的命运。1950年,当苏联想将村子的经济控制权转交给东德波茨坦市时,他们灵活运用了自己游行示威的权利,组织了代表团,前往西柏林参议院和市长办公室请愿。
这番抗争后,西柏林和西方当局才认真关心起施坦因施图肯的命运。他们花了几周时间研究了相关资料,最终确认了这块飞地在法理上的地位:它确属美国占领区的一部分,其居民与西柏林人享受同样的权利。
据此,美方通知苏联和东德,施坦因施图肯今后仍由策伦多夫区管理,居民配给系统一并迁移。
施坦因施图肯终于被确定为资本主义的飞地。
红色包围圈
虽说在法理上解决了施坦因施图肯的主权争端,但要在共产主义包围圈里维持资本主义也并不容易。
首先,东德的革命政权就不一定承认资本主义世界的「法理」。
1951年,施坦因施图肯的居民突然发现,村子被一队东德警察占领了,他们和外界的通信也被切断。共产主义生活接踵而至,村里迅速贴上有东德标语的海报,早被西德废弃的食物配给制度也重新开始。但在英美等国强烈抗议下,东德人很快撤走了,村子只被共产了四天便红旗落地了。
这并不是施坦因施图肯最后一次遇到麻烦。虽然村子此后再未被革命军队占领,但村民的日常生活仍难免波折。
在出行上,被共产主义包围显然会带来不便,村民一度甚至险些无法前往西柏林市区。
一开始,东德边境尚未严格管理,这个麻烦还不明显。村里人可以随意出入,有些孩子还在东德的波茨坦市上学。那时候的东德守卫可能很喜欢这些村民,因为他们跑到西柏林去,常给东德守卫带些啤酒、巧克力、香烟作为犒劳。
但好景不长,1952年,东德宣布彻底关闭东德与西柏林的边境,除非得到特别许可,所有施坦因施图肯居民都被禁止穿越东德领土。这个规矩若严格执行,村子就没法住人了。
这一回,英军选择强硬回应,他们封锁了位于西柏林的苏联广播站,作为逼迫共产阵营让步的筹码。苏联人非常慷慨地妥协了,他们不仅派官员亲自到访施坦因施图肯,告诉村民今后出入只需出示身份证,不再需要特别许可;还撤出了1946年来就赖在村西不走的部队,16栋房子也物归原主。
即便如此,村民来往西柏林还是只能通过一条名为「伯恩哈德-拜尔大街」的狭长小道,在边界和家之间的这段必经之路上,他们每天只能骑自行车代步。
更要命的是,西柏林其他地方的人如果想进村办事,还得出示东德通行签证,这实际意味着他们都无法进入该地。因为若是接受了东德签证的要求,就相当于承认东德主权国家的地位,这是当时西德所不容许的。
于是,施坦因施图肯过上了一种奇特的半共产生活,他们可以从西柏林自由地「进口」产品,但每逢需要技术人员上门服务,总得与东德方面交涉,等待他们允许西柏林人员的通行。
来自西柏林的消防队员、电工、送煤工人,都曾在东德边境被拦下来过,连西柏林市长奥托·苏尔亲自前往施坦因施图肯,也被东德警察阻拦。
形形色色的谈判持续了大约十年,村里的资本主义生活才总算比较畅通。
当然,施坦因施图肯还是很难与东德划清界限。1971年前,他们的水电煤气都是由东德供应,每逢双方政治关系紧张,村里免不了断水断电。
而且,因为处境太过特别,村民结成了比共产大院还要熟人社会的特殊关系,彼此紧密团结,每个人之间都相当熟悉,完全没有容纳犯罪的空间。
飞越柏林墙
飞地地位稳定后,施坦因施图肯并未彻底摆脱东德武装力量的侵扰。1958年,约 800名东德警察包围并闯进了只有百余居民的施坦因施图肯,经过一番粗暴搜查,抓获了一名叛逃资本主义的东德士兵。看着这位被扭送回国、命运堪忧的士兵,施坦因施图肯的村民想必会认为自己的安全生活也无比脆弱。
这种事变并不奇怪,施坦因施图肯的特殊地位,一度使它成为了东德人逃亡西德的优选通道,自然难免招来东德的军警。
东德政府对「村界」的守卫并没有其他交界处那么森严,在1961年柏林墙修筑之前,施坦因施图肯的周围只有一圈铁丝网。很多人从这里逃亡成功,其中有东德警察,还有东德的边境守卫。
最终,东德方面被该村的西逃行动激怒。包围村子的铁丝网换成了高墙,旁边增设瞭望塔,到1961年8月,还再一次禁止了所有人进入施坦因施图肯。
这次,村民们被折腾了一个多月,才盼来了帮他们脱困的人——美国总统肯尼迪的个人代表卢修斯·D·克莱将军。由于陆路不通,克莱直接乘直升机从天而降,东德守卫举枪瞄准,威胁要击落飞机,但最终并没有开火。克莱也不太把他们的威胁当回事,他在村里逗留45分钟,参观了村长的杂货铺,离开时还顺便捎上了一个东德逃亡者。
在克莱将军命令下,施坦因施图肯设立了警务哨所,由三名常驻军警保障居民的安全。东德方面当然不会允许这样的人员穿越他们领土,于是,军警索性上下班都坐直升机出入,为村子在自行车之外增添了一种交通方式。
搭乘这一通勤飞机的不止有军警,村民们也常为工作、生活的原因搭他们便车,往来于西柏林,如村里杂货店的面包、牛奶就是每天早晨从策伦多夫区空运过来。
· 施坦因施图肯居民向运送物资的美军直升机挥手 当然,自行车也好,直升机也好,都不可能让施坦因施图肯过上正常的西柏林生活,政治问题始终还要靠政治来解决。 1971年,美英法苏四国达成协议,西柏林以割让六块无人土地、支付四百万西德马克的代价,换来了一块连接西柏林和施坦因施图肯的长条状土地。 在这块土地上,伯恩哈德-拜尔大街铺上了崭新的柏油马路,连接西柏林公交网络的118路车也投入使用。从此,施坦因施图肯不再算是严格意义上的飞地,它被共产主义全面包围的历史就此结束。 值得一提的是,1971年协议解决的领土矛盾不止有施坦因施图肯通往西柏林的道路,一条从村里穿过的东德铁路也借势达成了主权妥协:1965年,东德帮村里修建了一座步行桥,方便村民跨越铁路,但它的主权该归哪方呢?双方在谈判后,决定步行桥及其上领空归西柏林,桥下包括铁轨则归东德。 这座桥被双方都计入了「领土面积」,于是1990年德国再度统一时,它成了世上唯一一个不能兼顾「神圣不可分裂」和「领土一寸也不多余」的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