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十二时辰》导演曹盾:饥饿感驱逐下,一头异兽的诞生
文 | 李卓彦;编辑 |张薇
一头异兽。
用这四个字来形容《长安十二时辰》绝不为过。
这头异兽还战绩赫赫。开播已过一个月,即将收官,但在豆瓣上它仍是“一周华语口碑榜剧集榜”的No.1,超20万人的评分基数也未拉低它的分值,8.6。连原著小说在这一个月内销量都翻了8倍多。
精致且高还原度的服化道和电影质感般的画面最先使观众沦陷,接着是人物演技和情节设置。于是导演曹盾开始频繁出现在媒体上,一遍遍讲着,他们在象山搭了70多亩的景,分析了长安城的建筑模式、街道宽度;为做衣服,前往日本等地收集了大量纹样,以及为精准展现出十二个时辰的变化,黑白颠倒着拍摄,用灯光布景调整光影。
但对47岁的中年导演曹盾而言,这头异兽的养成,靠的却不是什么出奇。于他的认知中,在资金和时间的可把控范围内,将每一个流程做到足够好,只是一种传统的创作方法而已。
而更重要的,是认真地将它拍好之后,才会有人来找他继续导戏,跟了他20年的团队才能有工作。这一切都是为了换一个继续工作的机会。“要生存下去。我们这个行业多么不稳定啊,你没戏拍就没收入,有戏拍马上就有收入,然后人们很快就把你忘掉了,我们已经忘掉多少人了。”在经历早期没活儿的窘境后,这种生存的危机感和对创作的饥饿感便一直盘踞在曹盾身上。
他甚至觉得把坏牌打好了是件更爽的事。爽在过程,“分析、斗智斗勇,这才有意思”。
在他看来,《长安十二时辰》是一把中等偏上的牌,他绘声绘色的沉浸于如何解决这把牌的短板的讲述中,比如,时间太短,而动作戏又太多,张小敬在长安城里追马车那场戏难得他快疯了。但关于剧的热播,他只简单用了一句张小敬的台词,“来的都是惊喜”。
曹盾至少不会再担心接下来没戏拍,但这突如其来的爆点也给他带来了不少困扰。一波接一波的媒体从他的工作室来了又走,他以一种与西北汉子“粗矿”标签完全不符的微小声音回答对方的各种疑问,烟从左手倒到右手,又从右手挪回左手,从未间断,不知是为了缓解内心的不安还是消散午后的困意。
这曾是他不想做导演的主要原因,相对于跟人群交流,躲在机器后面跟灯光、布景打交道才是让曹盾最自在的事。但是“大家都生存这么难,我也希望大家能够多支持我们,为了团队,迫不得已,我这人比较好说话。”
团队是多年前拍完《浮沉》后,滕华涛交给他的,那之前他一直作为摄影师跟滕华涛合作,但拍完《失恋三十三天》后,滕华涛逐渐转向电影。电影的开发周期长,他们怕把底下的团队“饿”跑了,于是让曹盾带着大家拍电视剧。
“我的追求就是拍戏,只要能不停地拍就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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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拍这个戏我推了大概十几部戏呢,但去争取执导的时候我把握不大,没觉得他们(资方)特想用我,都过了一个多月他们才通知我说咱们具体聊聊合同,我才知道我被选中了。有好多导演想拍这个戏,而且能力都很强,不然他们也不可能那么纠结。
我为什么想拍这个戏,一方面它讲我家乡的事,每个人对自己家乡是有情感的。还有就是我看到这小说当时正在拍《海上牧云记》,那时咱们国家大量的戏,包括正在筹备的、来找我的,很多是千万级的大IP。
一大类是魔幻,一大类是宫廷权谋,这个东西太多了,观众可能会希望看见不一样的吧。这市场一定是有多样的产品更好,都拍同一个类型对观众来说不公平,连选择权都没有。我也不想再去重复做这种事儿,虽然可能很稳定。
第二,我觉得自己应该去拍一个相对落地的东西,《长安十二时辰》好就好在他写的是一群普通人,烟火气极重,这些人我能体验他,他具有一点现实意义,反映了很多我们普通人的小小的愿望,向往情感、向往坚持,张小敬也不是超人那种英雄,他有自己的纠结,自己的问题和选择,也有情感交织在里头,但他执着的精神才最终让他成为一个英雄。这种戏拍起来更容易抓住真情实感。不是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我够不着,不知道他怎么生活。我记着当年《贞观长歌》拍的时候我特别抗拒,觉得他离我非常远,毕竟他们关心的是庙堂之上的事儿,我关心的是老百姓的事儿。
这部戏我们筹备了一年两个月,目前是我拍过的筹备时间最长的,包括服化道和剧本等等。自己织布做衣服、搭景,这是一个非常大的工作量,但是为剧情和人物服务,这都是必要的,非常传统的创作思想。以往的剧里没有过,因为以前的唐装题材没有这么大范围展现百姓的生活状态。这个戏我要做的是更真实,于是观众注意到,原来这些百姓是穿成这样,用的那样,大家在这上面产生的兴趣不同。
你不真正把品质做好,观众会越来越不买单的。以前确实存在某种时期大家认为是可以投机取巧的,比如说把整个戏的宝押在某一个演员身上,押在某一个题材或者某一种平台上,其他的都忽略掉了,但事实证明那样是走不远的。
目前看来观众的反应这次及格,因为《海上牧云记》不太及格。《十二时辰》如果集数能再少一点,拍摄时间能再长一点,会做的更好。但这东西是一个无止境的事儿,所以创作者需要更细致一点,拍的更充裕一点。
我自己没有什么风格,都是根据题材去选择一种我认为适合的风格。《十二时辰》已知条件是节日嘛,那要把节日的气氛拍出来,一定会有大场面。
王家卫导演有自己的风格,侯孝贤导演有自己的风格,所以他才会站在那个高度上,我们离那儿差着40条街以外。我们现在是学习阶段,要尝试着用不同的方法去拍不同的戏,对我们来说这个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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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选题材只要是真情实感能打动我就行,或者从技术上非要去突破的也可以。我们下部戏就是个投资特别小的片子。
现在停下来拍一个现实主义题材的小东西,低成本,对我们来说是必要的。因为我们前两个戏投资比较大,如果形成依赖,万一碰见一个题材特别好,但是成本没有那么大的时候,你就完全不会拍了。我们每部戏都是在解决自己有可能会发生的问题和潜在危机。在没有钱的情况下,我们怎么还能保持现在的创作态度和质量,是这时候我们要去解决的问题。
那年代感该怎么去营造?我用一些当时的流行歌曲帮你强行带入记忆,比如崔健的《一无所有》,这歌响起的时候就有80年代的感觉对吧。那这个歌曲买得起买不起?如果买不起,这方法就又不行了。
就像打牌一样,你把牌揭起来,谁都想拿一手好牌,但只要在这牌桌上打,你永远不能保证下一手揭的牌是什么,只能看着牌打,你不能把希望寄托在每把都是好牌,那样的话,你在牌桌上待不久。
理论上我觉得拿坏牌把好牌打掉了更爽,那样你的脑子才真正用起来,比碾压式地打那种爽。拿起牌一看,两张猫你都拿手上了,四个2全捏手上,四张A你也捏手上,你要第一个出牌的话,那就一把扔了对吧,没乐趣。肯定得有短板有强项,然后你得分析,斗智斗勇,这才有意思。
《十二时辰》算一把中等偏上的牌,有猫,也有短板。难度在那儿,时间太短,动作戏太多,很耗时。张小敬在长安城里追马车那场戏太难了,看小说的时候我都疯了,真不知道该怎么拍。现在拉车的马不太好找,要让马拉着车还能跑起来,还得配合。花了三个月去训练马,我都不相信那马能跑起来,因为那车是我们道具做的,木头轮儿,好重。为了拉动这车,我们用了四匹马,这四匹马配合真是很难的事情。
我们从开机前就筹备这场戏,包括镜头怎么分,一直在推演,直到杀青才拍。中间说了好几回,想拍这场戏,大家都说算了算了咱往下吧,最后拍了15天。
大家看到的这个东西和我们要完成的内容量之间有很大矛盾。电视剧容量太大了,视效电影充其量就是三千多个特效镜头,电视剧要几万个。一个头部电影的投资几万、几亿,拍几个月,我们也就几个月,但你又想接近那种品质,那工作时间和完成度就不一样,这就是短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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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我从电影学院毕业,最开始从做剧照入行,后来做小助理、做照明,只要有把力气就行。
可惜?没想过,每天想的都是我下顿吃什么。最艰苦的时候是2002到2005年这几年,最惨的时候每天靠跟别人打扑克牌赢点钱吃饭(笑)。打一下午能赢一顿晚饭,二十多块钱(笑)。那个对手太不会打了,我们教他们打(笑),我跟滕华涛帮窝赢一个,这叫出老千(笑)、做局、仙人跳,赢第二天的饭钱。
当时的工作机会太少了。2002年、2003年电视剧没有往前发展,整个产业都没有发展起来,一年很少的戏,而且投资都很小。
还是对这个行业很热爱,不想放弃。上大学之前,我父亲说学摄影,即使拍不了电影,回家开个照相馆也行,是一门手艺。但实际上我父亲说的那个事,等我进了大学才发现不太成立。我父亲认为摄影就包括照相,但进了大学才发现我学的是故事片摄影专业,用的底片跟照相的都不一样,两个完全不同的领域,照相是静止,我们是流动的。
我和滕华涛导演合作,拍了两个戏,2001年尝试着拍过一个电影叫《一百个小偷》,当时是一个青年导演计划,拍得还不错我觉得。但因为投资太小,就120万,也没有引起太大的关注。加上年轻,没有人相信我们拍戏,所以找不着活,穷的都快活不下去了。
有一天我俩在工人体育馆门口的一个咖啡店里头喝了一杯咖啡,那已经好长时间没工作了,在那儿想办法。我跟他电影学院同学嘛,我是摄影系,他是文学系。我说你文学系的,肯定会写剧本,我也能帮你打打杂,咱俩能不能找点题材自己写,万一人家喜欢这剧本,咱俩就跟人能提条件,说我能当摄影,你能当导演,这也是个办法。
回去就找小说,跑到西单图书大厦各种地方去看书,也在网上找,看有没有合适的题材能拍戏的。他找到了《双面胶》,我们开始写《双面胶》的剧,后来华录百纳公司决定拍这个戏,2005年我得到摄影工作,他得到导演工作,这么开始了。
真是有运气,碰见《双面胶》,当时要没有这个题材,还得找很久,能找到什么还不一定。因为有了《双面胶》,第一部做的还不错,才形成了跟六六的合作,才有了《王贵与安娜》,有了《蜗居》,这样滕导很快成为中国一线的导演,我们这个团队才有了机会拍更好的戏,能够相对宽泛的去选择自己的题材,也得到一个电影的机会,就准备拍《失恋三十三天》,那会儿我一直是他的摄影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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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来不想导戏,我的性格不太适合当导演。我觉得导演至少得在人际交往上没有困扰,我其实不是特别善于人际交往。我更适合干摄影,坐在机器后头干一些具体的工作,不跟人打交道,跟光线、跟角度、跟剧务去打交道,不用说话。
但之后在拍摄电视剧《浮沉》期间呢,滕导就跟我聊,说我打算拍完这个电视剧之后,就专心去做电影了。我说好啊,那咱就都干电影,他说不行不行不行,你能不能当导演?我说我为什么要当导演?他说因为电影开发周期挺长的,不能像现在一年拍一部戏,可能两年、三年才能拍一部,那这样的话团队就散了。因为底下的孩子们,他们的收入不足以支撑那么长时间,就会去跟别人工作。如果你能当导演带着他们拍电视剧,那这些人还都在一起,我去干电影,给咱们谋求更好的一个平台。他说服了我,我才去干的导演,然后拍了《小儿难养》,收视率好像还可以。第一次执导的感觉……嗨,就是工作嘛。社交方面努力去克服,人自己的问题要去解决。我反正心很大,无论多大的事,不耽误吃饭睡觉。
演员转导演确实相对困难一点,因为他只是参与了整个拍摄流程中的一小部分。像我们这种工作人员,从前期到后期都参与了,上手可能稍微容易一点。
但这就是匠人和艺术家的区别,有的人他可能并不知道这个流程是什么,但是他极有才华,毕竟有的电影是带有浓重的个人色彩的一种创作,比如王家卫导演。像我们这种就是行业从业人员,更多的是流程科学,所以我说跟人家那还差40多条街,干的不是一件事。
成为像王家卫那样(风格鲜明的导演)我觉得太累了,你会把自己装在一个框子里,比如面对某种题材你就会觉得它不适合你这种规划的路径,要选择某一类题材,要用某种手法,这就失去了一个文艺工作者最快乐的事情,自由。
这也是前两天跟一个雕塑老师谈完话,我才认清了这件事情。我说我们电影有奥斯卡、戛纳,你们雕塑圈都是什么?他说我们可能就是拍卖,价格,我说那不就等于票房,他说我们除了票房之外,还有一个对于你艺术的这种认可,他说艺术是自由,当你想去得哪个奖的时候你就会把自己装在它的体制里去思考。这句话对我的启发特别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