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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欢喜》之后:家庭里的权力关系,如何阻碍代际沟通?

转载作者: 榕小崧
《小欢喜》之后:家庭里的权力关系,如何阻碍代际沟通?
摘要从抹布、砧板、筷子,到蔬果处理、洗涤方式、烹饪手法,几乎每一步都藏着致病陷阱。


本周,热播都市家庭剧《小欢喜》正式完结,三个因高考住进同一栋居民楼的家庭,都迎来了他们人生的“小欢喜”——孩子们顺利结束高考,其他人生难题也都告一段落……

大结局难得没烂尾,最后的画面令人哽咽却不失落,背景音乐衬托着离别带来的淡淡忧伤,但表达的是对未来的美好期许——

走过所有的路我仍在你身旁/每一朵云都是我对你的守望/小小欢喜陪我们一起经历成长/全新的小世界正等你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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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欢喜》剧照。

结局营造的希望,让人理解了为何这部屡屡看得“怒火郁结”的电视剧不叫《大悲伤》或《大焦虑》,中国家庭的欢喜来自于“熬着”,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过去了,便得到了那最后一点小欢喜。

《小欢喜》中的主角们终于熬过了高考,但电视剧想表达的主题并非“教育焦虑”,而是中国家庭普遍面临的代际沟通难题。剧中的妈妈刘静提到两代人之间存在“亲子时差”——两代人的想法总是无法走到一起。而“时差”问题之所以难于解决,是因为它与家庭权力问题混杂在了一起,后者阻碍了有效的代际沟通。而沟通良好、彼此尊重的家庭拥有情感的弹性,让每个人都能够有空间做自己,跨越家庭权力的阻碍。


撰文 | 榕小崧

有距离,也有共鸣

《小欢喜》中的代际沟通问题,无关阶层

作为《小别离》的姊妹篇,《小欢喜》没有像前作一样,将三个主角家庭做背景上的区分。三家都是在北京站稳脚跟的中产家庭,条件最差的方圆、童文洁一家(黄磊、海清饰),在儿子方一凡高考这年,要多养一个外甥、要应对夫妻双双失业的困难、要帮被传销组织诈骗的父母还债、要承担意外怀孕的压力……即便如此,方家仍然供得起全家每月上万的开销、付得起儿子准备艺考的高额学费,最后在朋友给出“友情价”的前提下,付完了寸土寸金的北京学区房首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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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欢喜》中的方家

不得不承认,《小欢喜》有一定的距离感,网络评论中有人质疑,像宋倩(陶虹饰)那样手握四套学区房的殷实家庭,会把孩子的未来限制得那样狭窄吗?像方圆、童文杰如此全情投入、把高考当作自己的战争的家长能代表中国的大多数吗?可能前期的老季更能代表另一部分当“甩手掌柜”却爱面子的家长:只管挣钱养家,孩子交给学校,临到高三看到孩子糟糕的成绩,吼出一句“我XXX的儿子不可以被分到慢班”。

其实剧中的三个家庭,都不能代表中国的大多数。很多中国家庭最大的问题不是“控制”,而是“漠视”,拮据的生活让家长无暇顾及孩子的教育,更遑论内心敏感的反应。耶鲁大学教授齐利博蒂引入经济学视角分析发现,自1975年以后,在全球范围内,父母在育儿上花费的时间不断增长,高学历的父母在孩子身上投入的时间更多,他们的教养方式也更容易让孩子在社会上站稳脚跟或者提升阶层。可见不是每个父母,都有条件当“虎妈”;不是每个父母,都能预见到教育的回报、想到需要当”虎妈“。此外,不是每个家庭都能像方一凡家一样顺利渡过那么多难关。考虑到经济因素和普通家庭的风险承受力,《小欢喜》通过经济背景设定规避了讨论更复杂的社会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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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1975年以后,在全球范围内,父母在育儿上花费的时间不断增长。资料来源于《爱、金钱和孩子》(Love、Money and Parenting)。

虽然有距离感,但《小欢喜》依然带来了大众层面的情感共鸣,它展现了无论身处何种阶层的中国家庭都会遇到的代际沟通难题。剧中被观众称道的好妈妈刘静把矛盾核心解释为“亲子时差”:你想他保暖,他想的是好看;你想他有营养,他想的是好吃;你想给他讲讲人生经验少走弯路,他想要的却是自由。

这种“亲子时差”,在宋倩、乔英子一家的故事中,获得了最令观众“窒息”的体现。妈妈宋倩拥有最优渥的经济条件,却把孩子逼进了抑郁的深渊。

身为金牌教师的宋倩善于做规划,为学习底子不错的乔英子制定了通向清北的严格计划。她还严格限制女儿的娱乐时间,也无法接受其他人来分去女儿对她的爱,过强的控制欲压得乔英子喘不过气。二人的矛盾在几场吵架对手戏中彻底爆发,受情绪掌控的宋倩完全无视女儿的解释,咄咄逼人地哭诉自己的不易,熟悉的战栗感让很多人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生活中的争吵,理由不尽相同,但父母总能把孩子压进角落里,把不肯听话的孩子描述成不懂父母苦心的“白眼狼”。

无私之爱”的负担

“愧疚教育”,正在折磨中国家庭

“我不是想要去南大,我就是想要逃离你。”当英子被母亲逼得患上中度抑郁症,在海边想要跳海自杀时,她终于有机会对宋倩说出自己的心里话:“我知道你不容易,我配不上您给我的爱。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对不起,是我没有做好你们的女儿,是我没有变成你们心里想要的样子。”

在这段台词中,英子的话一直在强调自己“不配”,自己有错。面对高控制欲母亲,英子通过否定自我来为接下来的行为进行心理铺垫,毕竟她即将走向的彻底“逃离”,是对父母恩情最大的“背叛”。

在这场戏中,我们可以看到中国家庭中常见的“愧疚教育”。父母对子女的一切形容,都是出于最纯粹无私的爱,父母为了孩子可以完全抛弃自我,贵的东西舍不得吃,好的衣服舍不得买,睡眠、健康、乃至事业都可以牺牲,只要孩子能走上他们认为的“最理想”的道路。这种爱对孩子来说负担过重却无法拒绝。但“无私之爱”并不能激发同样分量沉重的“爱”,它只会制造孩子的愧疚心。

在“愧疚教育”的影响下,两代人的关系不再平等。子女的一生都将处于父母“无私”的阴影之下,长大了还要听父母训导:“你不结婚,我走的时候不会安宁。”“你不生子,我走的时候不会安宁。”在这样单向给予的亲情关系中,权力其实是凌驾于亲情之上的。不求回报的单向度给予,是一种控制,更是一种情感压迫,当你需要的是理解和爱,对方给予的却是责骂和打击。所谓的“亲子时差”,本质不过是不同人有不同的想法,但在沟通缺位的情况下,弱者只能被迫接受强者“专横”的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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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生家庭:如何修补自己的性格缺陷》

作者: (美)苏珊·福沃德博士 / (美)克雷格·巴克

译者: 黄姝 / 王婷 版本: 北京时代华文书局│阳光博客 2018年8月


“有毒的父母”,如何影响到下一代的生活?

剧中为治愈乔英子的抑郁症,安排了一场乔英子父母的婚姻咨询。医生建议两个人不能复婚,也要当好朋友,因为孩子是两个人的结晶,如果一方讨厌另外一方,孩子将无法接受自己的存在,后来宋倩和乔卫东决定假装“复婚”。以上情节之所以不脱离剧情逻辑,是因为宋乔二人的感情并没有完全消失。但如果跳出这一设定,不难看出如此安排的别扭之处:因为孩子的病,家庭权力关系在表面上发生了扭转,父母只好“委屈”自己。如果父母之前的感情真的荡然无存,这实际上仍然是一种单向度的自我牺牲式的给予。

而真实的权力关系转变,在权力不平等的家庭中经常出现。当被控制的孩子羽翼渐丰,终将与原生家庭决裂。虚拟世界中,《都挺好》中的苏明玉自立之后与家庭彻底决裂,最后结局回归大团圆亲情令许多观众不满;现实世界中,四川地级市高考状元、北大毕业生写下与父母长达万字的绝交信,父母的控制欲让他感受不到家的温暖。受控制的子女若逃离不成,终将像乔英子一样残害自己。而选择接受现实的乖顺子女,也失去了平等“爱”人的能力,失去对“亲情温暖”的感知力。在《原生家庭:如何修补自己的性格缺陷》中,作者提到原生家庭魔咒之所以会延续下去,正是因为如果不有意调整,我们终将成为我们讨厌的父母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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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彻底的现代化家庭变革

平等的家庭,拥有情感的弹性

代际沟通已经成为了中国普遍性问题,它已经不是单纯依靠个体努力便能解决的难题。从社会角度来看,在宣扬平等的今天,为何仍旧有很多人受旧式亲子关系所累?如果单纯地将它归因于中国孝道文化的影响,解释得有些含糊不清。更进一步讲,它或许跟中国不彻底的家庭变革有一定的关系。

新中国成立以来,有关家庭的讨论一直被放置于现代化发展的语境中进行。研究普遍认为,家庭规模和结构正在趋向小型化、核心化,家庭功能从经济生产单位转向情感满足,家庭内部关系从纵向亲子关系主轴转向了横向的夫妻关系主轴。但社会学研究者沈奕斐发现了很多反例——很多中国家庭既不核心,情感也没有那么重要,夫妻平等很难衡量,代际之间的关系(尤其与幼子之间的关系)比夫妻关系重要得多,而这也为代际之间频发的矛盾埋下了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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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体家庭iFamily》

作者: 沈奕斐 版本: 上海三联书店 2013年3月

中国家庭的变革,并没有严格遵循西方工业化导致的核心化模式。直到今天,很多家庭的功能,还需要依靠祖父母和亲戚的协助才能完成,如隔代家庭中,祖父母帮助他们的孩子,抚育孙辈;子女成年后仍需践行费孝通所说的“反哺”义务,而不像西方人那样只需“单向哺育”(子女没有赡养责任)

虽然中国核心家庭的数量在上升,但“家”的概念并不只局限于“一家三口”。这意味着我们并没有与传统家庭文化彻底决裂,在传统文化中,延续家庭的重要性,要大于个体自由的重要性。在其统摄之下,个体需要为了“家”的未来各司其职——男性要挣钱、女性要顾家、老一辈要为下一辈倾尽所有、下一辈要思“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许多可以由现代社会机构完成的任务,仍需要家庭来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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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育制度》

作者:费孝通

版本:商务印书馆2008年1月

家庭,是为了抚育后代、延续社会而存在的结构。

这种忽视个体自由的环境较容易诞生“高控制欲父母”。传统家庭父母用家庭财产支配权来控制子女,新时代的家庭父母财产支配权式微,但依旧有文化赋予的情感操纵权——他们无形中通过制造“愧疚”,压抑了子女的自由人格。而父母的自由其实也在被环境局限。如现代育儿强调依恋和母乳喂养,将母亲的陪伴塑造成一种情感义务,这何尝不是另一种情感压迫?又如《小欢喜》中的刘静,她在剧中承担了缓和季胜利和季杨杨亲子关系的角色、陪伴季胜利攀登仕途东奔西跑。和英子的交往体现的仍然是善解人意的“妈妈”的一面。刘静的形象局限于“妻子”和“妈妈”,情绪也一直是隐忍的,这样的一个人太令人心疼,她有没有更为自我的诉求?有没有也想爆发情绪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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咏梅饰演的刘静。

在经济窘迫的年代,我们并不会意识到父母子女在彼此压迫。大学时某位教过我的老教师60年代在北京最好的小学上学,她说她那个年代家境还不错的孩子,最受不了父母不“推”自己一把,每个小孩都想比别的孩子高过一头。到今天,某些阶层的家庭也持有同样的看法。但随着社会的进步和个体自主意识的抬头,人们开始看重自我灵魂塑造的重要性,家庭建制与个体的矛盾逐渐显现,对平等家庭的呼声,也越来越高涨。

这样的家庭,离我们的生活还有多远?其实在《小欢喜》中,已经给出了平等家庭的范本。方一凡一家每个人其实都有各自的毛病,爸爸方圆胆子小,妈妈童文洁情绪化,儿子方一凡皮猴一只,外甥林磊儿心事太重。这要在其他家庭,三个人的缺点有可能被放大:爸爸怂、妈妈矫情、儿子混,外甥书呆子。但在方家,他们每个人都能担得起彼此的缺点,发现自己错了能及时停止,也能平等地吸纳其他家庭成员的意见。氛围良好家庭是有情感弹性的,每个人都能抒发一些自己负面的东西——爸爸脾气好,妈妈感性,儿子活泼,外甥聪明——他们幸福的关键在于他们都在真实地做自己,坦荡地爱彼此、尊重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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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欢喜》剧照。

回到前文提到的电视剧片尾曲《小欢喜》,歌词从父母角度出发,表达了孩子能在小世界里畅快开心、自由自在的愿望。而对子女来说,对父母的心愿,何尝不是如此——

走过所有的路我也在你的身旁,我不需要你永远躲在云后为我守望,小小欢喜陪我们经历成长,你的小世界,也等待你前往……

(责任编辑:Aim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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