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学生自述：学伴争议之下，有没有享受“超国民待遇”？
▲2019年7月19日，广西柳州铁道职业技术学院举行“2020届泰国留学生中国学习阶段毕业典礼”，27名泰国留学生结束在华为期一年半的高铁技术学习，其中4人获评优秀毕业生。 （视觉中国/图） 全文共6474字，阅读大约需要7分钟 编者按： “学伴”争议仍未过，来华留学生群体正在承受前所未有的关注，在一些舆论看来，这一群体享有“超国民待遇”。 2019年7月20日，教育部表示将进一步推动留学生与中国学生的管理和服务趋同化，既对中外学生一视同仁，也要看到留学生风俗习惯和语言、文化存在差异。 据教育部通报数据，2018年，共有来自196个国家和地区、超过49万的外国留学生在中国留学，其中学历生总数25.81万人，占来华留学生总数52.44%；研究生人数为8.5万人。 这一群体是否享受到了“超国民待遇”？南方周末记者邀请6名留学生，自述其在华生活。其中既有舆论标签下的自辩，也有公众未曾关注的细节。在舆论洪峰之下，这些主观自述亦是新闻暴风眼里的另一观察视角，以期能更全面还原这一争议群体的真实面貌。 本文首发于南方周末 未经授权 不得转载 文 | 南方周末记者 谭畅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张昆昆 王欣炜 责任编辑 | 吴筱羽 凯文·米歇尔，来自佛得角，就读于山东某一本大学 我不知道中国政府是否会给每个非洲学生补助，我个人是没有收到。但我的祖国每个月会给我发钱，每个学生收到的钱不一样多，我不太方便透露是多少。 我听说了山东大学学伴事件，这段时间，山东很多大学都被曝出有类似情况。但我们学校很正常，一般是一个留学生配备一个同性学伴，一起共同进步，学习对方的语言等等。我觉得学校对留学生有一些不同的政策是很正常的，因为我们在中国生活会遇到很多中国学生不会遇到的麻烦。 我来自佛得角，是一个西非国家。我2015年来到中国，学习的专业是能源与动力工程，现在已经读大三了。不是我自己选择的这所学校，是因为我的国家使用新能源可以发展得越来越好，所以我才在这里读书。 非洲每个国家的留学政策都不一样。我不知道中国政府是否会给每个非洲学生补助，我个人是没有收到。但我的祖国每个月会给我发钱，每个学生收到的钱不一样多，我不太方便透露是多少。 网络上说非洲留学生都出生于权贵家庭，这种事我真的不知道。我的父母在当地是普通白领，算是中产阶级，和权贵没有关系，我的朋友们也都是和我差不多的家庭背景。 关于如何入学，我不能多说，但我想比中国学生入学要简单很多。我们只需要提交一些文件和费用就可以，比如高中毕业证书、体检单。 我们学校的留学生不多，有200人左右，都来自不同的地方，来自佛得角的只有我一个人。留学生和中国学生的待遇差别还是很大的，中国学生在学校有很多机会，但留学生的机会就很少。我们不能去实习、不能打工、不能获得某种荣誉，因为我们没有中国居民身份证。 学校里很多活动也是为中国学生办的，虽然没有限制留学生参与，但举办方从来不把留学生考虑进去。我在天津学习语言的时候感觉很酷，因为他们组织了许多面向外国学生的活动，这让我感觉到自己被礼遇。 但我们的宿舍比中国学生的好很多，例如我的房间里只住两个人，而中国学生的房间要住四个人。 我的外表明显不同于中国人，当我去校外一些地方，很多人会故意绕开我，不和我交流。也许他们还是觉得我们有点危险？我知道东亚的留学生就不会遇到这种情况，因为他们和中国人长得像。 晴子，21岁，来自日本，就读于北京某985大学 我已经习惯了每到一个新环境，都会被问怎样看待中日关系。 如果说留学生和中国学生受到不同的对待，我觉得主要就是留学生的宿舍条件会好一点。我们都是单人间或双人间，宿舍空间比较大，也有自己的大衣柜和书桌。我去过中国学生的宿舍，第一个感觉就是拥挤，是六人间。 但留学生对宿舍也有不满意的地方。之前学校要安装人脸识别仪器，有一栋留学生宿舍楼的学生认为刷脸侵犯了他们的隐私，在微信群里和管理老师吵了起来。我虽然没有参与，但是能理解他们，他们很注重隐私保护。最后，人脸识别的机器还是装上了，但机器旁边有一个小门，平时不关，可以直接进。所以我不太明白为什么要装这个机器。 和中国学生不同，我们的学费特别贵，一年是2.3万元。住宿费也贵，我住的宿舍楼半年是6300元。 我每年都会拿到北京市级的留学生奖学金，这个奖学金分为半额和全额，半额是免去半年的学费，全额是免去一年的。另外还有校级的留学生奖学金，金额相对较少。还有一种是日本给出国留学生设置的奖学金，对生活费有一些补贴，我因为不符合一些条件没有拿到。每个奖学金都要申请和参加面试，都不是特别容易拿，在留学生人数少的学院拿到几率会更大。 我的老师还是很客观的，不会因为你是留学生就优待你。留学生中也会分，至少天天来上课的和不来上课的，老师和同学心里都知道。如果你不来上课、作业不做、群里也不回复，老师不会轻易让你通过。 留学生中不爱来上课的、不爱做作业的情况还是很多的。其中一个原因是，有些学生是因为家长觉得他们在自己的国家上不了很好的学校，才让他们来中国读书。中国学校对外国人的条件没有卡得那么严，他们比较容易考上好的学校。 我感觉留学生是入学容易毕业难。入学只要考语数英，然后参加面试就好了，而我认识有的留学生延毕了两三年，留学生公寓就不提供住宿了，因为住宿名额很紧张。 学校对留学生的管理比较严格，但还是有一些学生会违反规则。比如，电动车的电池不能在宿舍里充电，管理老师说过很多遍，基本上每周都要在群里发一遍留学生的规则，但还是会有人会偷偷充电。所以公寓经常会有安全检查，发现充电的就会没收。对于比较严重的违规，老师经常警告处分。 我是中日混血，从高中开始就在中国读书。陌生人一看我就以为我是中国人，一般情况下我也假装自己是个中国人，只有需要说明自己的身份时，我才会说明自己是个日本人。我已经习惯了每到一个新环境，都会被问怎样看待中日关系。 对于留学生的问题，我可以站在留学生的角度回答，也可以站在中国人的角度回答，所以很多感情是很复杂的。听到对留学生有偏见的声音，我会反抗，我会说不是这样的，我会证明给他们看。在做小组作业、回答问题的话，我都希望能打破留学生不爱学习的印象。我经常听到别人说：“你可能是我认识的最爱学习的留学生了。” 金宣佑，22岁，来自韩国，就读于东北地区某985大学 现在我们断绝联系了，没有成为朋友。 我2017年来到中国的大学读书，刚来时的专业是国际贸易，班上同学都是韩国人。我觉得这样恐怕以后我的中文没有进步，所以决定转专业，在文学院学新闻。 我参加过韩国的高考，但当时对读书没有兴趣了，就没有继续再读大学。后来我开始学中文，就有了想来中国的想法，就开始申请中国的学校了。入学前，学校要求我们在汉语水平考试中取得五级以上的成绩（最高为六级），还要提供高中阶段的生活记录表、成绩单，但对高中成绩没有具体要求，所以我觉得我们入学要比中国学生容易一些。 在我们学校，来自中国政府的补贴金主要是给读汉语专业的外国学生，比如对外汉语教学或者国际汉语教育。其他专业的没有这种优惠，只是成绩优秀的能收到奖学金，但我没有拿过。我在中国一年的学费是19000元，同专业的中国学生的学费是7000元。 我刚来的时候有一个buddy（学伴），她是韩语专业的，第一次见面没有不愉快。可是渐渐的，每次见面她都带来自己的电脑，然后给我看她的作业，问有没有错误。第一次我认真改了她的作业，可是我感觉不太开心，她对待我好像对待一个翻译器。所以现在我们断绝联系了，没有成为朋友。 我平时和老师沟通很少，有时候遇见，他们就对我说：“你必须要认真学习汉语。”本来文学院说，没有特殊情况的话考试时会给留学生单独出题，可到现在为止几乎没有单独出题的老师。即使单独出题，问题和中国学生差别也不大，只有古代汉语课的考试会给留学生减少一些题目。 其实我感觉，这里几乎没有对留学生的特别关照。可能是因为文学院的外国学生太少了，我的年级只有我一个韩国留学生，所以有的时候真是没办法，他们根本无法理解一些规定对留学生有什么困难。 比如，平常我们用手机、电脑聊天，所以有时候我知道一个词的拼音，但写不出汉字。可是考试时学校不让我们用词典。我有一个朋友也是新闻系，他大五了，有很多补考，而且毕业论文没有通过，主要是语言上的问题。 再比如实习，中国有的公司不接受留学生实习。我去本地一家公司应聘，但工作人员看到我的简历就拒绝了我。所以我这个暑假没有找到实习。老师说我可以在韩国找实习，但今年夏天我在中国学中文准备资格证。等我回去后必须得找，文学院的老师说，不做两个实习就无法毕业，我真的怕不能按时毕业。 Bii，22岁，来自马来西亚，就读于北京某985高校 我7岁时被妈妈叫去学古筝，现在已经学了15年。其实我们那边学钢琴、小提琴的比较多，学民族乐器很少，妈妈想让我学不一样的。 我祖父是海南人，当时为了躲避战争，他的母亲带着他来到马来西亚。 我念书的中学比较重视华文教育，得到的文凭是可以直接在中国申大学用的。所以我申请大学的时候，拿着马来西亚的统考文凭，可以免笔试，只需要通过面试。 我在生活上和留学生交流比较多，但学习上和中国同学交流多，上课和小组作业都和中国人一起。小组作业都蛮顺利，也没有不愉快。只是有时候与比较厉害的学生同组讨论的时候，我可能会一时反应不过来。 在蛮多学校，老师、同学对留学生的印象是不怎么爱上课，爱混。我上一门课，老师点名点到一个留学生的名字，但他没来，老师说，他已经猜到这个学生一整个学期都不会来了。可能是以往的留学生给他的印象。 我有时候会觉得不公平。某一个班留学生比较多，老师就会放宽要求。同一门课程，他们的考试题很简单，甚至是开卷。我会羡慕。在一些专业课，老师会给留学生直接划范围。如果对论文的题目不太理解，比如关于中国政治的，老师就让他们换题目。 我在学生艺术团的民族乐团演奏古筝，在那里经常接触中国学生。说起来，我7岁时被妈妈叫去学古筝，现在已经学了15年。其实我们那边学钢琴、小提琴的比较多，学民族乐器很少，妈妈想让我学不一样的。 艺术团有时参加一些活动，比如国庆的演出活动，留学生就不能参与。失落肯定会有。还有一次，央视要录一个音乐节目，邀请艺术团的学生去当观众，我也报名了，后来我的团长跟我说，外籍生不好办理手续，不能进去当观众。 Waino，25岁，来自乌兹别克斯坦，就读于北京某985大学 他们在学习方面帮助我很多，但他们不会跟我说“走，出去喝酒吧”“出去玩吧”。我的导师倒是会跟我说：“你在干嘛，走，出去吃饭。”我觉得中国同学很害羞。 我从本科开始学习中文，毕业后来中国读研究生，是和“一带一路”相关的方向。“一带一路”对国家有很大的帮助，我想做出自己的贡献。毕业以后我的第一选择是回国在政府工作，第二选择是找国际贸易相关工作，自己做生意。 我本科时在塔什干国立东方大学，它有政治、历史、经济等专业，我选择了历史专业。东方大学要学东方语言，我有三个选择：日语、韩语、中文。我小时候常看成龙的电影，看过几本关于中国的书，了解到秦始皇、长城、三国，还有邓小平，所以我觉得学中文比较好。本科时我读了《史记》，是老师让我看的。 我本科学习中文用的教材是北京语言大学编的，教材上每个学生都来自中国不同的大学，其中有一个来自我现在读的这所大学。我的中文老师向我推荐了这所学校，说它是北京最好的几所大学之一，还给我看了这所学校的资料，我才选择了这所大学。 申请研究生时，主要是看你本科的学习成绩怎么样，英文怎么样，还需要一个导师选择你，给你面试机会。申请学生多的话竞争会很大，老师对你没有兴趣的话也不行。我给我们本科的八九个同学也推荐了这所大学，但是他们没有通过，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我来自“一带一路”国家，来之前我得到了“一带一路”奖学金，这是中国政府奖学金的一种，可以免学费和住宿费。 在这里，中国学生和外国学生分开住，住宿条件也不一样。我觉得，应该中国人和外国人一起住。在别的国家，不会本国人住在一个地方，外国人住在一个地方。如果我能每天跟中国同学聊聊天，中文会进步得快一点。但是我每天上课、离开，上课、离开，就不能进步那么快，我们也变不成family。 我读本科的时候，学校里也有外国人，我们和他们住同一个宿舍楼。他们的房间住两个人，我们的房间住五个人，但我们都在一个地方洗漱。他们的条件好一点，但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公平，我理解他们是外来的，如果没有好的条件，他们不会来。我去国外，我也要选择好的大学，选择好的宿舍条件。 现在我住在9楼，和这层楼每个学生都认识。我们会在活动室学习，洗澡的时候聊聊天。其实我和自己国家的朋友平时交流比较少，因为我们人数少，还住在不同的楼层。不过，在我们国家的传统节日，我们会一起出去吃饭。我和室友交流得最多，以前是日本人，现在是韩国人，相处都很好。 有一点我感到很奇怪。我跟外国人交流比较多，我可以和他们有很亲密的关系，但和中国人，我们不能形成很亲密的关系。我心里想，为什么他们不能把我当好朋友一样交流呢？他们会在口头上说“好的好的”，但是心理有距离。他们在学习方面帮助我很多，但他们不会跟我说“走，出去喝酒吧”“出去玩吧”。我的导师倒是会跟我说：“你在干嘛，走，出去吃饭。”我觉得中国同学很害羞。 学业方面，过去这一年，我都在想我的毕业论文，一年都没选好题目。我听了老师的意见，又回了一趟国，后来终于确定了做“一带一路”。 有的老师会要求留学生期末写一篇论文，中国学生每节课做PPT。为什么要求不一样呢？我也做过一次PPT，但是下面没有人听。如果我讲英文的话，同学还可以听一下我的英文，但是我讲中文就对其他同学没有意义了，他们就做自己的事情去了。老师是从这个方面考虑的。 还有一门经济史的课，一开始很多人劝我不要选，说我不会及格的。但是我想这没什么，不及格无所谓，我就是想上那个课，我就上了。我非常感谢两位授课老师，他们让我们每节课做PPT，他们对我们的要求和对中国学生的要求一模一样。我每节课都准备PPT、读书，老师在课堂上的批评也让我学到很多知识。 我上的课里大概有两三门课是这样的，也有一些课老师对留学生没有很高的要求。但如果我们自己对自己没有要求，干嘛来到这儿呢？ Anna，来自俄罗斯，26岁，就读于四川某211大学 我在校外租房，所以认识了很多中国人。如果选择住宿舍，意味着你每天会见到很多外国人，每天英文英文英文，没办法提高汉语。 我来自俄罗斯，三年前开始在这所大学学汉语，那时候我还只会说“你好”“你和我”。现在我已经大二了，学生物工程。 我以前在莫斯科国立大学读心理学，但我不太喜欢，想换去生物工程专业，因为我很喜欢动物和植物。妈妈说换专业的话可以去中国读书，而这所大学的生物工程专业排名比较高，我就来到了这里。现在我已经写了两篇生物学论文。 如果我有机会住在中国学生宿舍，我会很开心，但只能选择住留学生宿舍或租房。我在校外租房，所以认识了很多中国人。如果选择住宿舍，意味着你每天会见到很多外国人，每天英文英文英文，没办法提高汉语。 我的感觉是，刚来中国很容易交朋友，但是时间久了，如果中国人发现你不太聪明，他们就不想和你说话了。中国人喜欢外国人把中文说得很漂亮，喜欢美丽的外国人。否则，他们很快就没有兴趣。留学生如果有男女朋友是中国人，他们愿意教你汉语，普通朋友也没有那么大兴趣。 我的班里只有我一个留学生，我跟中国人一起学。大部分作业我用中文做，如果可以我也用英文，我的英文比中文要好。 我有汉语课，但是时间不太多。第一年的时候，我们天天学汉语，有听力课、阅读课等等。第二、三年，一个星期只有一节两小时的汉语课，因为有很多的专业课。 不管是不是留学生，如果做得不好，成绩就会很低。我做得也不好，我的成绩比之前的大学低，这个我自己负责。因为我不能跟中国人一样地写考试题，他们能写很多，我写得很少。 我希望自己下个学期能学得更好。如果我学不出来，我就回我的国家，不要毕业了。不好好学习也能毕业和拿到学位，我觉得不太可能。
02“入学容易毕业难”
03“学伴对待我好像对待一个翻译器”
04“留学生不能参与国庆演出，失落肯定会有”
05
06“成绩不好我自己负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