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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掉”下补偿款:征地悲喜剧16年糊涂账

转载Kaituhi: 柴会群
天上“掉”下补偿款:征地悲喜剧16年糊涂账
Whakarāpopototanga▲ 煤场占用的只有118亩,政府却查出当年违法占地190亩,,并按照190亩拨付了违法用地补偿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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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场占用的只有118亩,政府却查出当年违法占地190亩,手指方向为“多出来”的70余亩地所在位置。(南方周末记者 柴会群/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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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意外之财没能给这两位农民带来幸福,相反让他们陷入各种麻烦中,拿到补偿款没多久,两人相继去世。

  • 问题在于,煤场占用的那块地只有118亩,而政府却查出当年违法占地190亩,并按照190亩拨付了违法用地补偿款。

    本文首发于南方周末 未经授权 不得转载

    文 | 南方周末记者 柴会群

    责任编辑 | 钱昊平

    都已去世一年多,但储静宇和李西峰的故事仍在当地流传。

    安徽阜阳的这两个农民联袂主演了一幕活剧:村里的一块地被占用并得到补偿11年之后,他们代表村民又从政府手里争取到八百多万元的补偿款,这笔钱比他们预期的还要多几百万,至于是怎么多出来的他们至死也不明白。

    根据当初与村民的约定,二人可以从补偿款总额中提取40%作为“劳务费”。这意味着村民们的承诺一旦兑现,他们都会成为百万富翁。

    但最终,意外之财没能给这两位农民带来幸福,相反让他们陷入各种麻烦中。拿到补偿款没多久,两人相继去世。

    之后,类似剧情又重新上演。

    1

    跑不赢自担费用,跑赢提40%

    2003年,因为要建阜阳华润电厂(以下简称电厂),阜阳市颍泉区周棚街道原后李村被征用了上千亩地,涉及9个村民组。其中一块是用来堆放燃煤的煤场,约118亩,分属后李东、后李西两个村民组。

    时任后李东村民组组长刘文彩介绍,电厂项目先后征了三四回地,头几回占地,都是一次性给予补偿,唯独最后煤场占用的那块地,征了之后每年还继续给老百姓发补助,“有点不正常”。

    后经阜阳市有关部门查实,煤场占用的那块地当初是“以租代征”,没有办理用地手续,属违法用地,但和其他合法征用的土地一样,对村民进行了一次性补偿,此外每年还给村民发放租金。

    对于这一点,当时只有少数村干部知情,但不敢对外说。

    2005年,已经不当村干部的储静宇与李西峰开始带领部分村民讨要说法。离任前,储静宇是后李村党支部书记,李西峰则是妇女主任,尽管他是位男性。

    储静宇、李西峰与村民达成了一个协议:如果跑不成,相关费用他们自己承担,如果跑成了,就从争取到的补偿款总额中提取40%,作为“劳务费”。

    两人为这事还给后李东和后李西的村民开了一个会,刘文彩说,有的群众在协议上签了字,也有个别人没签。

    当时村民们都没想到他们俩能“跑赢”,因此也没当回事,有人甚至还嘲笑李西峰:“你别吹了,你搞啥?政府哪有那个钱给你?

    谁都没想到,真跑下来了。

    生于1945年的储静宇在后李村当过三十多年村支部书记,村民公认其“脾气暴”“说话跟下雨一样”。

    不过多名受访村民说,那些年主要是李西峰在跑补偿款的事。李西峰生于1942年,人很瘦,弓着腰,牙齿早就掉光,后来装了假牙,经常提一个“破包”,里面装满了上访材料,上衣两侧常是一边高一边低,因为穷,冬天连袜子也不穿……

    李西峰有三个儿子,大儿子残疾,二儿子、三儿子自顾不暇。李西峰本人患有支气管炎,没办法做重体力活,他就在自家地里种高粱,待长成之后,用高粱穗扎成扫帚,拿到集上去卖,好的时候卖一把能挣十块钱,一天能卖十来个。

    为了煤场所占那块地的事情,李西峰先后6次赴省会合肥,每次都自带干粮,“连‘马虎’(阜阳和安徽某些地方一种价格低廉的粥)也没舍得喝一碗。”他的老伴安丽英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看李西峰跑得艰难,与其关系不错的刘文彩曾劝他“别跑了”:“你就算跑到能花几年?都七十多岁的人了。”但李西峰说不跑下来绝不罢休。

    2

    多出了70亩

    在了解内情的人看来,储静宇、李西峰能把补偿款要到,与一个重要人物分不开——原周棚镇(后改为周棚街道)党委书记梁永三。梁永三当过9年周棚镇党委书记,电厂开建前已经调离。

    “我不出头,他们一分钱也要不着,再跑8年也弄不成。”梁永三这样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梁永三与储静宇、李西峰能接上头,是原周棚村村支部书记袁洪运从中牵的线。据袁洪运回忆,大概是在2012年下半年,梁永三打电话将其叫到家中。

    当时已退休的梁永三刚“出事”不久,他在颍泉区建的一个停车场面临拆迁,就补偿数额问题与区政府发生了矛盾。结果,在获得一笔150万元的补偿款后没多久,他就被颍泉警方抓起来了,后以涉嫌“诈骗罪”被起诉。在法院受审时,他当庭晕倒,随后办了取保候审手续回家。

    梁永三认为自己“落难”是因为得罪了时任颍泉区某领导,袁洪运告诉梁永三,他听储静宇说过一个事,那位区领导非法征地一百多亩。

    原来,储静宇、李西峰在上访过程中,发现了由电厂与颍泉区政府签的一份“征地补协委托协议”,所涉征地就是煤场占用的那块地,上面有那位区领导的签字,但没有填写日期,他们由此更加怀疑那块地有问题。

    梁永三让袁洪运找到储静宇,要到了那份征地协议。

    “我一看材料,百分之百违法!”梁永三对南方周末说,“我决定给老百姓办点事。”

    随后,梁永三找到他的“徒弟”潘某,让他“一定要坚持正义”。按梁永三的说法,潘某是一家网站的记者,通过潘的关系,媒体就后李村非法征地的事情一连发了3篇报道。

    这引起了官方重视,2014年,当地政府查实当年确实存在违法征地。

    其时电厂已建成11年。而因为征地拆迁,后李村已经被拆分,9个被电厂占地的村民组分别被划到周营和周棚两个居民社区,原来的村民组改称居民组。

    作为对先前错误做法的纠正,政府给出了这样的解决方案:以2015年的征地价格补差价(11年来征地价格涨了两倍以上),此外再以每亩1000元的标准,补给村民11年的“青苗费”。

    政府在违法征地11年之后再发征地补偿款,这种情况并不多见。梁永三说,“这个钱是天上掉下来的。”

    问题在于,煤场占用的那块地只有118亩,而政府却查出电厂当年违法占地190亩,并按照190亩拨付了违法用地补偿款。

    对于李西峰、储静宇所代表的村民们而言,等于凭空多出了七十多亩地和三百多万元补偿款。

    然而李西峰、储静宇到死也没明白,多出来的70亩地究竟是怎么回事。不仅他们不明白,因为当时没看到图纸,据说办事处的相关领导也一度感到诧异。

    3

    好友反目

    周棚办事处主任屈化亮在2018年4月签发的一份文件显示,补偿款一共是868万元,由颍泉区政府分两批拨付到周棚办事处,第一批660万元,第二批200多万元。

    其中第一批是土地补偿款,于2016年3月拨付,第二批是青苗补偿费,时隔一年多以后,于2017年12月拨付。

    据前述文件,具体发放流程是,周棚街道办事处召开了周营、周棚社区主任及居民组长代表会议,由居民组提供电厂当年以租代征土地的地亩数(到户),经社区审核,经三次公示无异议后由社区打卡发放。对于储静宇和李西峰而言,彼时最重要的是如何拿到当初与村民约定的劳务费,如能足额提取,仅仅靠第一次发放的660万,他们都将成为百万富翁。

    难度不小。储庄居民组组长储士彬说,他看到过李西峰、储静宇跟村民签的那份协议,上面并没有写明提取40%。这一数字仅是与村民口头约定的。

    但此一时彼一时,补偿款真的要到后,村民们的想法变了,有的说按补偿款40%提取劳务费,比例太高,应该按20%。还有的建议按他们为办这事所花的时间计算报酬,每天100元。

    为了确保能拿到自己的劳务费,储静宇和李西峰想了一个可以控制补偿款发放的办法。具体做法是,由各居民组组长找出几个“可靠”的代表,让上面把补偿款打到他们的银行卡上,他俩先把自己那40%提出来,再将剩余的60%按人头分给群众。

    二人还作了分工,李西峰负责做他本人所在的后李西组的工作,储静宇负责另外8个居民组。

    对于李西峰来说,这一策略十分有效——他本人就是后李西的居民组长,330万元补偿款被打到了他指定的12个人的银行卡上,李西峰成功地从中提取了130万元。

    储静宇却遇到了大麻烦。他本以为拿到钱没有问题,毕意当了那么多年村支书。

    但事实是,人走茶凉,不当村支书后,各居民组长已经不听他的了。即使给1万元“好处费”,有的居民组长也不同意。

    后李东是除后李西之外得到补偿款最多的一个居民组,如果足额提取,仅在这一个居民组,储静宇就可以得到60万,但事实是他一分钱也没要到。刘文彩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后李东组居民因为在分钱时出现矛盾,最后不得已交给村委会处理,结果村委会把钱分到了各家各户,“再提40%哪有可能?”

    储静宇的家人说,除去给居民组长们的好处费等各种开支,他最后只提到了二十多万。

    心有不甘的储静宇找到李西峰,提出平分两人收到的钱。李西峰拒绝了,还指责储静宇收不到钱只能怪他自己没本事,两人因此闹翻。

    储静宇遭遇此番挫折后一蹶不振,身体很快就差了。

    2017年6月27日,储静宇在家中上吊身亡,时年72岁。上吊之前,这个曾经的强人已经病了快一年,整天愁眉不展,死前数日大小便已失禁。

    储静宇的三儿子储红军认为,在促使父亲走上绝路的各种因素当中,最重要的就是那笔没有足额要到的补偿款。他说,父亲生前对很多人做出了承诺,但因为钱没能要到,承诺都没兑现,父亲生气、感到愧疚。

    4

    “只用那笔钱买过一条烟”

    李西峰虽然拿到了130万元,但日子同样不好过。

    因认为分配不公,李西峰的亲侄子到办事处“告他的状”,甚至在街上打了他一拳。矛盾的起因是李西峰力主本村组按“新人口”而不是“老人口”分钱。所谓的老人口,指的是电厂当年征地时的人口,新人口指的是现有人口。11年来,有的家庭人口增加,有的则减少。

    分钱究竟是按“老人口”还是“新人口”?这在村民中间产生争议。征地时,李西峰一家只有6口人,分钱时已增加到12口人,所以主张按新人口分。而侄子一家同时期减少了3口人,因此主张按老人口分。

    抗议无效,侄子以拒绝交出打在其卡上的20万元相要挟,他是李西峰指定的12个收款人之一。不得已,李西峰只好从自己的劳务费当中拿出5万元补偿侄子。

    拿到劳务费之后,李西峰给了二儿子18万、三儿子25万,二儿子用这钱加上自己的积蓄买了一套房子,三儿子拿这钱开了一个火锅店,但很快“砸了”。

    讨要补偿款过程中,李西峰找了一个律师,虽然没起什么作用,但拿到钱后,李西峰还是给了律师5万元。

    李西峰给出的钱中,最大一笔钱给了时任周棚街道党政办主任牛传义。据安丽英回忆,“老牛找上门来,对李西峰说电厂(二期)就要动工了,有一个工程,镇里四份(),给你三份,一份10万,一共30万。”

    李西峰随即把一张存有50万的银行卡给了牛传义,其中30万用来入股给至今也没见影儿的“电厂工程”,20万用来当“印子钱”放贷,牛传义当时承诺每月给他1万块钱利息,只给了三个月,牛传义就出事坐牢了,50万打了水漂。

    就在储静宇、李西峰各自陷入困境的时候,梁永三又找上门了。

    梁永三认为,储静宇、李西峰能跑下补偿款,主要是因为他通过关系找记者发了报道。而报这些报道“一篇一两万”,一共六七万,这些钱都是他出的。梁永三说,储静宇和李西峰曾许诺补偿款到位后给他和潘某每人50万元,第二次又说每人给30万。

    因为储静宇没得到多少钱,李西峰成为兑现承诺的主要责任人,最终他给梁永三打了一张25万的借条——钱之前大都被他“撒出去了”。

    安丽英说,因为给了两个儿子钱,没给女儿,李西峰生前过意不去,但他身上确实没钱了,就给女儿打了一张5万元的欠条,等到以后有了钱再给,女儿气得要撕了。

    和储静宇一样,李西峰生前没怎么花过那笔劳务费。“他只用那笔钱买过一条烟。”安丽英说,买完烟之后,李西峰曾对她发出感叹:“我也算是花了这个钱了。”

    2017年11月23日,李西峰在家中突发脑溢血,送医后不治身亡。

    5

    钱分完了,才发现分错了

    储静宇、李西峰死后,周棚办事处发现:钱分错了,问题就出在那“多出来”的70亩地上。

    发现这个秘密的是储士彬,2017年底,他在阜阳市国土资源局看到了电厂当年违法用地的图纸。才知道当年违法征用的那190亩原来是两整块地,一块是煤场占用的118亩,另一块大部分位于储庄,而他当年办的一个厂也在这块地上。

    但周棚办事处相关人员和李西峰当年似乎都不知道还有另一块地,而据说办事处又是按李西峰制定的分配方案往下分的补偿款。

    不知道还有另一块地,李西峰便以为那70亩地是9个村民组的荒废地,只是征地时忘了算。因此在制定分配方案时,李西峰将那70亩地的补偿款给9个居民组都分了一点。

    储庄居民组最初分了5亩地的钱,经储士彬争取拿了11亩地的钱。储士彬一度以为占了便宜,直至看到图纸,他才知道储庄吃了大亏。

    按储士彬的说法,那70亩地中的一半以上属于储庄,另外还有一部分属于集北和集中,但这两个居民组一分补偿款没有得到。而周营社区除后李东、后李西之外的另外5个居民组,却白白得了补偿款,70亩地中并没有属于这5个组的。

    发现问题后,储士彬向周棚办事处反映。经过办事处调查,确实如此。

    屈化亮2018年签发的那份文件显示,周棚办事处承诺,“将在近期组织有关单位,成立工作组,依法追缴相关款项,力争尽快把征地补偿款发放给被征地群众”。

    但直到现在,相关款项也没能追缴上来。

    为了追讨各自应得的补偿款,储士彬、袁洪运等人也学习李西峰、储静宇当年的做法,代表村民向政府讨要说法,他们也起草了“委托书”,并找村民们签了名。

    袁洪运提供的一份“委托书”上,写有这样的约定:补偿款追回之后,委托人(村民)自愿同意给被委托人(袁洪运)提取劳务费及产生的其他费用。不过没有写明具体的比例。袁洪运解释,这是因为追补偿款需要多少花费还不清楚,所以先空着,以后再填。

    “有一点可以确定,绝对不会超过40%。”袁洪运提高声音说,“如果这个钱都不去要,老百姓一分钱也得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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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方周末实习生蒋芷疏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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