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服世界的老干体|大象公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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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中国老干体诗歌如此流行?不用紧张,其实西方人也早就开始写老干体了。
文|朱不换
诗人应该长什么样?
多数人想象到第一画面,大概是潇洒飘逸的文艺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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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现代诗人中,形象最容易被大众愉快接受的,是一身素白的顾城、面容清秀的汪国真,当然狂放不羁如庞德也很能聚集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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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读者看到北岛老师的文创店售卖帆布包,放出中老年品味的照片时,其反应是可以想象的:诗人的审美怎么可以又土又油?说好的清新脱俗的诗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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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电影《妖猫传》中略显邋遢猥琐的李白形象,许多观众宁可闭上双眼:明明一点也不潇洒风流,李白怎么可以长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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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对诗人飘逸不羁的想象往往是一厢情愿的。这个老态渐露、与风雅绝缘的李白,可能是诗人更真实的状态,尤其是在当代。
当今世界上最会喜欢吟诗做赋的群体是老年人。在中国,「夕阳红里更爱诗」尤为典型,因为我们有一支威武豪迈的诗歌百万雄师——老干体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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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风赫赫老干体
据统计,当代中国旧体诗词的创作总量远超唐诗。仅至1996年,全国的旧体诗词创作者就达一百四十万人,其中绝大多数是老干体诗人。
这些中华老干体诗歌通常情调积极乐观,用字任性质朴,不惧出错露怯,传统的格律韵脚一概不顾,总是能给读者带来无穷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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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种以歌颂盛世为主的诗歌古已有之。古人最近似老干体的诗风,是明代初年的「台阁体」,其特色是用语华丽宏大,歌咏帝王功德、国泰民安——当然比起老干体来,还是要讲究些用词和格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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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中国当代的新台阁体——老干体诗的兴起,离不开主席和郭老的开拓耕耘。
· 郭沫若的《满江红·庆九大开幕》节选,它被一些学者视为当代老干体之祖。郭老在对毛泽东诗歌的酬唱应和中,复兴了台阁体传统雄伟庄严,像沧海波涛汹涌。
太阳出,光芒四射,欢呼雷动。
万寿无疆声浪滚,三年文革凯歌纵。
开幕词句句如洪钟,千钧重。
老干体诗歌往往也需要配以老干体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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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部分老干体诗只是为了怡情养性,自娱自乐,虽然水平未必高,放飞一下自我,完全无可非议。
令公众稍感不满的只是,部分老干体诗人的作品占据了不成比例的展览、出版资源。当你在艺术馆、博物馆、图书馆参观古今珍宝时,一不小心就会误入老干体展厅,被飞舞的诗文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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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干体诗歌虽然得名于「老干部」,但决不限于体制内老年群体。工商界的中老年成功人士对于歌以咏志、独创门派也跃跃欲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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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制外老干体诗歌的最高峰,可能要数著名商人廖凯原先生。他以狂野的想象,将老干体诗歌的豪迈气象直推至时间和宇宙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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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才写得出诗史
中国老干体诗歌的光芒过于耀眼,遮盖了许多不那么豪迈、但更真挚深切的老人诗的容颜。如果我们把眼光跳出老干体,那么,老人诗其实一早是中国诗史最主流的流派之一。
钱钟书将中国传统的诗大致分为两类:「唐诗多以丰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自宋以来,历元、明、清,才人辈出,而所作不能出唐、宋之范围,皆可分唐、宋之畛域。」
唐诗、宋诗之分并非严格按照时间,因为宋诗风格的开创者正是杜甫,且以晚年杜诗为最高典范。杜甫晚年诗不仅开创沉郁顿挫的审美风格,在形式上则重视格律、对偶、炼字、用典,在内容上则重视表达思想、议论、人生经验,这些特点都被宋人发扬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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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风格下,老年人具有天生的优势,因为无论是炼字、对典故的化用和理解,还是思想、感悟,都是人生经验积累更加丰富的老人更胜一筹。
因此,宋诗一派诗人,早至王安石、苏轼、黄庭坚,晚至近代陈三立、陈寅恪,其最高的艺术成就绝大多数都产生于中晚年时期。提起这些名字,人们脑海中浮现的也大多是留着胡子或面目清癯的中老年形象。
让「晚年诗」成了最高典范也有问题,让后世不少人觉得,似乎不够老、不够病就写不出诗,只好强行老气横秋,成为鲁迅笔下「愿秋天薄暮,吐半口血,两个侍儿扶着,恹恹的到阶前去看秋海棠」的嘲讽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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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江西派、同光体始终算是文人精英的趣味,那么存世数量更多的,更具群众基础的,则是遍地的老人民谣、打油诗。这种饱浸沧桑的民谣,吟唱着时代风貌,往往只有中老年人才写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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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公园、广场、河边等老年人聚会地漫步,总能在地砖、堤石上看到老年人自创的打油诗,如同史志般记录着时代变迁中的喜乐和凶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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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桂冠诗人也老了
今天中国老年诗人的风格偏粗犷朴实,是因为20世纪上半叶的白话文运动,和下半叶的革命文学潮流,很大程度上蹂躏了精工细作的旧诗文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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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即使在传统诗文传统从未断裂的英美,诗歌也正在迈向老年化。
历年的普利策诗歌奖,每年三位得主中往往至少有两位是老年人;诗歌奖得主往往比小说奖等得主年纪大20岁甚至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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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英国,类似趋势同样存在。17世纪英国第一位桂冠诗人德莱顿获冠时只有39岁。而二战后入选的六位英国桂冠诗人中,五位都在50岁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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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美政府选出的桂冠诗人,往往会利用经费承担一些当代诗歌选刊的工作。在这些知名诗歌选刊,如《American Life In Poetry》中,老年人的生活感悟诗占到了四成以上。
老人们在诗歌中慨叹逐渐变得模糊的记忆:
最近在某个地方
我丢了我的短时记忆
它就在那儿,然后它一闪而去
像红狐掠过农田界篱
我的短时记忆
没有地址但就在这里
没有时日但就在此刻
他是个直人,总是等不及要说话
来填补虚无的空间
用姓名,时间,琐事,笑料
可它忽然不来了
——Peter Schneider《在眼前消失》
回想起那些失去联系或莫名失踪的亲友:
有一天我们一起进城
去商场
给你买新鞋
红色 高跟 鞋
从此再没有见过你
——Marnie Walsh《贝茜,小梦游熊》
乃至平静面对生命消逝时的无助:
死亡常常
令我们都靠边站
能帮点忙总是好的
即便只是把一些土
铲到土里
——Jonathan Greene《在墓穴前》
当穿越时间的断壁残垣,老年人对幸福与不幸的看法,也异于年轻人。
遗弃的房子 无屋顶 剩三面墙地板没了 一片废墟 如果你觉得、家—— 对于棕唧鹀 这里可以扒拉枯叶 找甲虫和软虫公鸟从烟囱的断砖上歌唱这块地盘 ——有点难以想象 就像当初朋友们说 我们一定非常幸福住在自己建造的美妙房屋中因为他们看不见 我们里面的废墟——Richard Jarrette《幸福》
为什么诗人变老了?
为什么无论东西方,诗人好像都变老了?
很大程度上,因为诗歌不再能给年轻人带来名利,老年人成了最有兴趣也最有能力做诗的群体。
过去,诗歌曾是各种各样的韵律文字的总称。诗歌与其他韵文(verse)的界限并不清晰,只要作品的声音和意义具有韵味、音乐性,就是诗。
古代社会有一些人以行吟诗人、词曲家为谋生职业。西方中世纪之后,他们成了贵族沙龙女主人的座上宾,出入上流社会,地位愈发尊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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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地方的古代诗人即使不以诗歌为业,诗歌也是一项社交价值极高、能助力攀登社会阶梯的风雅活动。如在古代中国,诗做的好,便能获得文人阶层的追捧和王公贵族的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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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进入现代社会,诗歌的原有领地,越来越被广告文案、流行歌曲、摇滚、Rap等占领。有诗赋才能的人纷纷转入这些职业领域发挥才能,求取个人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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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观众有了歌舞、说唱、喊麦、短视频等多种韵文媒介后,对纯诗歌的兴趣日益减少。无论东西方,已经极少有人能靠写诗飞黄腾达。
能在纯诗歌领域坚持耕耘的,除了极少数酷爱诗歌的年轻人外,主要是老年人。因为老年人有无尽的闲暇,不再需要为名利争分夺秒。
而且,老年人的平实诗风也更容易获得面向公众的曝光。相比之下,年轻人搞的先锋诗歌变得越来越复杂、晦涩,需要一定的训练和敏锐才能理解,甚至有意对立于大众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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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老年人诗歌,无论是豪气干云的老干体诗,还是芸芸百姓的白发民谣,总是更直白、通俗、接地气,容易被公众看到和记住。
与其他文学体裁相比,诗歌因为篇幅不长,最不消耗体力,但最需要人生的见识阅历,而这正适合老年人扬长避短。
杜甫在重病垂暮之年,仍能写下《风疾舟中伏枕》这样的名篇,这是小说、剧本等「重体力」文学作者难以奢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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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诗人的这种老龄优势最相近的现代职业,可能是政治家。因为政治家也需要将多年磨练的阅历和判断,提炼成一串串金句,以说服代议机构和选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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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1]李遇春,身份嬗变与中国当代「新台阁体」诗词的形成,中国政法大学学报,2011
[2]黄佩君,杨士奇台阁体诗歌研究,南昌大学硕士论文,2010
[3]https://www.americanlifeinpoetry.org/columns/archive
[4]http://www.law.pku.edu.cn/docs/2015-08/20150827112606046046.pdf
[5]http://blog.sciencenet.cn/u/xupeiyang
(责任编辑:Aim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