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电影节闭幕:中国电影是否还能重获荣耀
本届威尼斯电影节最佳影片《小丑》剧照 我们真正关心的是,曾经让中国电影走向世界的威尼斯电影节,是否还能让中国电影重新登顶?入围主竞赛的娄烨新片《兰心大剧院》不仅在媒体评分中没有获得好成绩,也没有在最后的获奖名单上占据一席之地。 当《小丑》(Joker)真的被宣布获得最佳影片的那一刻,媒体大厅里还是爆发了一阵嘘声,嘘的是欧洲古典叙事在故乡大地上的式微。这甚至与《小丑》本身好还是不好都没有关系。作者电影中毒的观众也会赞扬《小丑》,但他们不想看到一部好莱坞大片得到最古老电影节的奖杯。 这个故事如果发生在十年前或者五年前,我们都大可批评欧洲人的固步自封。超级英雄电影也可以是艺术化的,艺术电影就一定不能有大众缘吗?但时值今日,这样的批评就变得复杂很多。今年的威尼斯电影节比《小丑》这部影片还要精彩。以评审团主席露柯希亚·马泰(Lucrecia Martel)针对波兰斯基(Roman Polanski)性侵案的发言开始,到本土黑手党纪录片《黑手党不再是曾经》(La mafia non è più quella di una volta)临时取消新闻发布会结束。资本介入的纠缠不清,社会议题的强势铺张以及性别争议的不加思索,把今年的威尼斯演成了荒诞剧,并且在某种程度上,与今年的戛纳形成了互文。 评审团主席、阿根廷女导演露柯希亚·马泰的每一次出现都会同时受到喝彩与嘘声。如果用她自己的方法挑衅一点来说,男性主席从不会遭遇这种状况。马泰基本就是白人女性文化中产阶级的代表,她们不是少数人种、受过良好教育、具有不小的社会资本,性别是她们唯一还没有特权的一个身份。所以不难理解,当她在新闻发布会上说,无法将导演本人和作品分开,所以不会祝贺波兰斯基时,那激进批判性背后的无所畏惧,因为她真的也没有什么其他可以害怕的东西了。马泰的行为本身并没有什么可以诟病的地方,她有发表立场的自由,但就波兰斯基的案件而言,以评审团主席的身份发表这样的言论,无疑是欠缺思考的。 波兰斯基的案件没有事实上的争议,他认罪并且愿意接受刑罚。但在最后一刻,检察方反悔了原本的协议。所以他出逃了。这桩性侵案的焦点是美国司法制度。当然,波兰斯基本人是不清白的。可当马泰批判波兰斯基的时候,更像是单纯的两性对立,这对于想要获得平等的女性而言,并不是一个好的方法。女性主义针对的不是男性,而是强权,想要获得的也不是高人一等,而是可以平等交流的可能性。 因此,当媒体一致看好的《婚姻故事》(Marriage Story)颗粒无收时,就有些意料之中情理之外的意味了。《婚姻故事》本质上是导演鲍姆巴赫(Noah Baumbach)作为男性的反思。他以自己失败的婚姻作为契机,采访了周围许多朋友的离婚故事,最终写出了一场温暖、唏嘘、幽默并带有强烈自省意味的作品。男主角自我、骄傲、忽略妻子需求的形象,不可避免地隐射了导演本人的经历。完全了解女性是不可能的,但鲍姆巴赫在描写失败婚姻的原因时,试图站在女性立场与自己进行一场谈话,没有夹带任何的嘲讽,也没有放弃爱的可能性。马泰从一开始就表现出来的女性主义立场,让人以为,《婚姻故事》这部影片会获得她的青睐。虽然评审团不是只有一个人,最后结果或许与她本人的意愿南辕北辙,但《婚姻故事》在奖项上受到的忽视,完全可以暴露现今欧洲电影节与世界电影人的三大问题。 第一个问题就是在性别议题上的不加分析。正如马泰把波兰斯基案看做单纯两性冲突一样,当一种两性关系的反思出自男性时,这个声音就被处在愤怒和紧张状态的女性给忽略了。可是,平等的交流难道不才是她所应当追求的吗? 第二个问题是对私人情感生活的轻视。今年威尼斯的获奖名单在某种程度上简直和戛纳如出一辙。获得最佳影片的是一部媒体评价不错、极具商业价值并且社会议题鲜明的作品,而呼声极高、描写私人生活的传统欧洲叙事艺术片却只得到了最佳男主角。讽刺地是,在戛纳没有获得最佳影片的阿莫多瓦(Pedro Almodóvar)在威尼斯获得了终身成就奖。马泰包含身亲眼含泪水地说:“想真正观看佩德罗的作品就必须要和我们家中那些不得时尚之道的角角落落和解,我们全家福照片里的可怕背景,我们的成年礼聚会,女孩们糟糕的发型。阿莫多瓦给我们的记忆填满奇思妙想……可现在,佩德罗,极右派在世界抬头,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我们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你。因为我们穿着比基尼,却仍旧泡在一片漂浮着逝者的海域中,谢谢你,佩德罗。”所以,马泰可以理解,一部讲述家庭讲述私人生活的影片,事实上也是一部足以对抗极右潮流的作品。正是那种发生在私人生活里的不适、对抗和美好,才让我们看到社会变迁对于个人的巨大影响。可是威尼斯自己的获奖名单里,除了最佳剧本的《继园台七号》、最佳男演员影片《马丁·伊登》(Martin Eden)以及最佳新人演员影片《乳牙》(Babyteeth)——又都只是最佳演员——以外,私人生活依然是缺席的。 杨凡在拿到最佳剧本时说:“大家一直都说我的故事很无聊,但你们看,我现在获得了最佳剧本。”或许他误解了这个奖项的意义。《继园台七号》从一段充满性压抑的三角关系入手,讲述了老香港的时代变迁。从整个剧本结构上来说,杨凡还是有他的老毛病。但贵在真诚。不可否认地是,无论《继园台七号》的旁白多么鸡肋,无论故事重点和人物动机有多么不清楚,杨凡拍摄影片的心意是真诚的。这个年纪的人还能以一颗火热的心去拍摄自己的欲望,无论如何都是值得赞誉的。但问题是,如果只是因为想给予一个奖,却觉得它还不够最佳剧本以上的奖项,那这个最佳剧本就有些没意思了。从本质上来说,评审团依然在追求直白的宏大叙事。 第三个问题是资本的混杂。《婚姻故事》是Netflix出品的电影。这几年,Netflix和欧洲电影节闹得不可开交,戛纳不待见,威尼斯给金狮,与其说是电影形式的争斗,不如说是电影市场的争斗。无论戛纳再怎么解释电影只能在电影院里看,大家都能看出来Netflix的问题是对电影市场的冲击。Netflix出品的电影在电影节首映之后,一般会在美国电影院进行所谓的“有限放映”(Limited theatrical release),然后就会直接在流媒体平台上播放。这无疑改变了原本院线电影的收益模式。而好莱坞大片进入威尼斯主竞赛,也从某种程度上体现了美国资本对于欧洲电影市场的冲击。美国电影和欧洲电影节之间的身份发生了改变。曾经它们以入围欧洲电影节为荣,在那个时期,欧洲电影节把最佳电影给美国大片,可以是一种突破,但其背后真正的姿态是“居高临下”。但这两年呈现颓势的威尼斯电影节,由于没有像戛纳电影节那样充沛的电影市场,只能仰靠着好莱坞吸引更多媒体的到来,以对抗多伦多电影节对它的影响。所以不难理解,嘘声背后也许有着颜面上的不甘。 在这些问题的背景下,我们真正关心的是,曾经让中国电影走向世界的威尼斯电影节,是否还能让中国电影重新登顶?入围主竞赛的娄烨新片《兰心大剧院》不仅在媒体评分中没有获得好成绩,也没有在最后的获奖名单上占据一席之地。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今年戛纳电影节的《南方车站的聚会》上。2013年的时候,贾樟柯的《天注定》还在戛纳获得了最佳剧本,可现在,似乎中国电影在主竞赛里不太能获得除最佳演员奖之外的重量级奖项了。这和欧洲电影节的三个问题的确很有关系。一方面,中国电影现在正在进行视听语言上的尝试,包括《地球最后的夜晚》在内的影片,都在追求中国写实主义传统以外的表达方式。不难猜测,类型片,特别是黑色电影或许会是今后入围欧洲电影节的一大趋势。但这样的视听语言对于在表现主义电影中长大的欧洲电影而言,并不新鲜。另一方面,中国电影在内容上开始关注个人的生存状态和心理状态,这与如今追求宏大叙事或者直白社会议题的评审团口味也不相符。所以,如果还希望中国电影可以斩获什么奖项的话,不如参考一下《我控诉》(J’accuse)。 是的,尽管马泰直接表明对波兰斯基本人的不满,但《我控诉》还是用一种不可质疑的优秀拿下了评审团大奖。而波兰斯基本人甚至都没有来现场。最佳导演的罗伊·安德森(Roy Andersson)也没有,当然他们的原因应该不同。已经获得过金狮奖的罗伊·安德森不喜欢坐飞机,这次的影片《关于无尽》(About Endlessness)比不上之前的影片,他的获奖更像是一种人情。但波兰斯基则不同。《我控诉》可以拿下大奖,是真正实力的体现。这部影片描写了法国历史上著名的冤案德雷福斯事件,犹太军官在一种反犹太的社会背景下被错判,军方为了掩盖错误,不惜制造更多冤假错案。这个故事非常复杂,一不小心就会被拍得俗不可耐而煽情。但波兰斯基没有这么做。他保持着极大的冷静和克制,用一种看似不加批判的视角一步一步呈现历史的荒诞。它的叙事既是宏大的,也是私人的。每一个涉及其中的人物都有血有肉地构建出庞大的现实状况。中国大陆的导演或许可以从中寻找灵感,把一个女间谍的“小”故事扩大到整个抗日战争的残酷,大概才能打动现在的欧洲电影节评审们。 今年威尼斯电影节真正的惊喜其实是意大利人自己。往年入围威尼斯的意大利电影大多是质量下成的关系户。但今年却有两部非常不错的本土影片——《马丁·伊登》和《黑手党不再是曾经》。《马丁·伊登》一直都是金狮奖的最热门候选之一。杰克·伦敦(Jack London)的原著小说非常难改编,很容易变成冗长的流水账。但这部影片不仅在人物刻画的基础上集中了剧情,还在视听语言上做到了真正优秀的复古。古典主义的叙事加上灯光考究的摄影,在色彩风格上形成了最能代表欧洲大陆的影片。但这个关于理想覆灭的影片却不符合评审团对于当下的追求。《黑手党不再是曾经》与戛纳主竞赛《叛徒》(Il traditore)可以形成一个黑手党历史的互文。《叛徒》重现了帕勒莫(Palermo)黑手党组织分崩离析的案件,而《黑手党不再是曾经》则纪录了多年之后,在那场案件里牺牲的法官,在今天看来,是否受到了当地人真正的怀念。后者非常彻底地表达了今日西西里的状态,并且从传奇女摄影师Letizia Battaglia的角度凸显了其中可怕的矛盾。事实上,Letizia Battaglia的出现兴许才是更加符合马泰需求的存在,但这部让所有意大利观众掌声雷动的作品,似乎无法让其他国家的评审感同身受。当马泰说“电影是关于社会”的时候,是否真的理解了社会中关于人的普世性呢?如果电影是关于社会的,那社会又是关于谁的呢? 【主竞赛单元】 金狮奖最佳影片: 《小丑》托德·菲利普斯 评审团大奖: 《我控诉》罗曼·波兰斯基 最佳导演奖: 罗伊·安德森《关于无尽》 最佳女演员: 阿丽亚娜·阿斯卡里德《世界的胜利》 最佳男演员: 卢卡·马里内利《马丁·伊登》 最佳剧本奖: 《继园台七号》杨凡 评委会特别奖: 《黑手党不再是曾经》弗兰科·马雷斯科 马塞洛-马斯楚安尼最佳新人演员奖: 托比·华莱士《乳牙》 (责任编辑:Aim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