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学童话、牛娃秘考和两个人的补习班
惯性是最牢固的枷锁。
一
1983年,郑渊洁在墙上贴了张纸,上写“三十而立,还有两年”。
那年,他儿子出生,他决定开始一场漫长又特殊的教育:
离三十岁还差25天时,《童话大王》创刊,郑渊洁在小书桌前拿起钢笔,成为几代少年的精神偶像。
少年们爱他,不光因他的童话,更因他是一位独一无二的爸爸。
郑渊洁上小学时,曾被老师叫到台前,说了100遍“我是全班最差的学生”,后又因不按老师要求写作文等冲突退学。
儿子郑亚旗上小学时,一切再度循环。
郑亚旗读完小学六年级后,郑渊洁为他办理了退学。他决定在家中给儿子上课。
一个卧室被改成了教室,黑板、讲台、课桌一应俱全。
暖气上绑着国旗,每周一父子俩进行升旗仪式。
教材是郑渊洁自己编写的,全部是童话模式。
比如哲学篇《鲁西西和苏格拉底对话录》、法制篇《皮皮鲁和419宗罪》。
此外,还有生理知识篇、道德篇、数理化篇等等,总字数四百万字。
为写法制篇,郑渊洁研究《刑法》,将419个罪名编成419个童话:
“比如说,14岁以下的女孩身上的衣服就不是衣服,那是监狱带电网的高墙,谁伸手谁坐牢”。
只有英语,郑渊洁实在没法编写,不过多年后郑亚旗将这门课补上了:“现在他听力没问题……看大片看的”。
六年后,郑亚旗从自己家中毕业。
郑渊洁认为,他的教育方式唯一遗憾是儿子没机会接触女孩,没法早恋。
“为了弥补,他18岁生日那天,我送他一台汽车,车里还有一盒避孕套”。
多年后,皮皮鲁讲堂成立,郑渊洁每周末在讲堂授课,教孩子们写作文。
那恐怕是中国最自由的课堂,学生可以随便喝水、说话、接下茬,如果能挑出老师错误,还有重奖。
童话大王用童话的方式回击往事。
八零后在《童话大王》每期互动栏目中,断断续续围观郑亚旗的成长,满心艳羡。
毕竟,他们穿行而过的九十年代,青春堆满考卷,一切只有分数,甚少谈论尊严。
二
童话终究是童话。
在分数压抑中长大的少年们,成为家长后,将分数信仰转至下一代。
孩子18个月就要上早教班,两岁前就要学英语,开发智力课程一节别拉,读完幼儿园要识1000个汉字,看200本以上书。
准备完这一切,家长和孩子奔赴牛娃战场。
几年前,上海家长将小学分两类。一类是优质公办和顶尖民办,被称为牛校。
除此外所有小学,都叫“菜小”。菜小是菜市小学简称,带着混迹市井的味道。
这个命名方式很快在家长中流行开来。
上海中学、复旦附中等名校,在微信群里化名四大名校、八大金刚、逍遥二仙。
首师大附中、北大附中、清华附中朝阳学校则分别代号瘦师傅,白大夫以及清朝。
即便国家反复制定中小学减负政策,并严禁小学初中举办任何升学考试,但民办学校依旧暗度陈仓。
每年春天,秘考的风声,都会在微信群、qq群中扩散。
为保密,这些群大多由往届家长组织,新人入群需暗号,且暗号不定期更换。
有家长加入30多个微信群,每天信息跳跃不停。还有家长到各培训机构蹲点打探。
秘考的信息,常以暗语在群中播报:
3月份,某某楼盘分别开盘了25栋和31栋,当时知道的买家通过实力表达了自己买楼的诚意,从前天到昨天,分别在通知这些有购买资格的人前去诚意洽谈,是否成交。
家长们迅速破解含义:某学校在25号和31号各举行了一次秘考,现在正陆续通知结果。
秘考常不期而至。家长接到电话,对方不说身份,确认你是谁家长后,会告知何时何地将举办某个活动。
家长心领神会,带孩子准时参加。孩子身上藏着一个笔袋。
电视剧《小别离》中有段台词,说出这一代家长心声:
入学只是开始,新一代少年们开始了循环。
家长们觉得一切都值得,因为时间紧迫,“人大附校长回顾去年成绩的时候,没有提到一次清华北大,反倒着重强调了有学生考入了哈佛、普林斯顿和加州理工”。
曾是《童话大王》忠实读者的家长说,他不会给儿子看郑渊洁童话,担心引发叛逆。
倒是他自己,有时会看几页,看着看着,怅然若失。
2002年,有杂志刊出15岁高中女生来信。
女生在信中说,她所在班上,80%同学父母,都在孩子面前提过刘亦婷。
1999年,18岁刘亦婷考上哈佛,第二年,她父母出版《哈佛女孩刘亦婷》,详述教育方法。
来信女生说,她的父母完全按这本书来教育她,背单词、作息、挑选课外读物一字不差。
即便生病,父亲也让她做完模拟试题才睡,因为刘亦婷是这样坚持的。
最后,她把那本书扔进火炉,烧成灰烬,在心里大喊:让哈佛女孩见鬼去吧!
她不想当哈佛女孩,她只想做自己,但她的声音在循环中不重要。
三
今年夏天,邓超拍了部特殊电影,名叫《银河补习班》。
片名很科幻,故事却与科幻无关。
所有亲历过九十年代的少年,都能在电影中找到熟悉痕迹。
九零年的熊猫盼盼、九八年的滚滚洪流、父亲扔在桌角的汉显BP机,白色586屏幕亮起,蓝底桌面上一排简陋图标。
更熟悉的还有中学生活,无尽的题海,频繁的考试,面目严肃的教导主任在走廊踱步巡视。
邓超带着银幕前的牛娃父母,重回九十年代起点,寻找一切的根源。
在时光极深处,老师说分数高于一切。那些冰冷又强大的逻辑,在很多年前便已牢不可破。
电影中,邓超试图寻找这套强大逻辑缺失的柔软部分。
他饰演的马皓文,如当年郑渊洁一样,撕开教育冰冷的框架,告诉孩子,分数很重要,但分数不是一切。
他带着儿子仰望星空,观察草坪,并在漫漫长夏开了只有父子两人的补习班,取名银河补习班。
银河补习班里,他给儿子上了最重要一课:
现实中,邓超小学时是三好学生,考试不用复习也能100分,15岁后叛逆,混迹迪厅,一度担任领舞。
后来,他逃学南下,去广州跳舞谋生。
邓超父母用半个月时间,找遍
那次经历,改变了人生方向,最后让他走上演艺之路。
少年大多有相似的梦想。电影中,父亲带着儿子逃学广东看航展,儿子因此更爱飞行,最后成为航天员。
这是冰冷逻辑缺失的最重要一环:价值教育和分数教育同等重要。
可惜,银河补习班只是个幻梦。强压之下,没人敢承担停步的代价。
现实中,学而思二年级数学课,已有6年级难度,四年级拔尖班,已出现了高中的排列组合。去年编程课推出,家长们报名踊跃,渴望抓住AI时代。
有家长算过,一周一共168个小时,孩子要6小时补奥数,3小时练英语,7小时弹钢琴,再用15个小时写学校、课外作业。除去吃饭睡觉上学,每周空闲不到9个小时。
一切都在惯性中循环。
学校要追求升学,家长要被迫竞跑,学生理应苦读,高考本就是为数不多的上升通道。
只是在循环之中,我们的教育正离功利越来越近,离天性越来越远。
电影最后,马皓文儿子所在中学,高三学生毕业。
学生们兴奋地从楼上扔下试卷,白纸纷落如雪。
教导主任得意介绍:这是学校传统,也是人性一面,辛苦这么久,该让学生放纵一次。
然而,马皓文反问:如果一种教育让学生如此痛恨考卷,算是成功的教育么?
这个疑问贯穿三十年时光,并遥遥指向更远的未来。
时光轴上的每一个人,都应在问题前驻足,沉思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