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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近科学》停播,它是“伪科学”吗?

国际Author: 李慕琰
《走近科学》停播,它是“伪科学”吗?
Summary《走近科学》是为电视时代而生的。“媒介环境变了,你这儿刚播着,那边马上就能把答案搜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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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近科学》于1998年6月1日开播,是中央电视台第一档大型科普栏目。每期节目由一个或几个故事构成,通过主持人在演播室的讲解与演示,节目被串联成一个激发好奇、启迪智慧的科普主题纪录片。 (资料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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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民间的怪力乱神是没完没了的,有些想象和描述没法登大雅之堂,我们甚至大部分时间是在弱化它。”
  • 本文首发于南方周末 未经授权 不得转载
    文 | 南方周末记者 李慕琰
    责任编辑 | 邢人俨

    《走近科学》迈入第21个年头,最终宣告停播。作为电视节目来说,它可以算得上一位长寿老者,每天在央视科教频道勤勤恳恳地播出,释疑各种科学谜题或奇闻怪谈。
    最辉煌的年份,它的收视率高达全台第六,至今仍保持着科教频道最高的收视纪录。但争议也随之而来,节目经常制造悬疑的氛围和诡秘的猜想,把悬念铺陈到极致,最后却得出令人大跌眼镜的结论。
    某些节目至今为人们津津乐道——一间药厂的监控器多次捕捉到长条形不明飞行物,节目组调查后发现,原来是一只飞蛾飞过的轨迹。一位奇人能控制身体里的血液,可以随时口吐鲜血,身体却未受伤害,结果是牙龈出血。成都警方曾接到走私大熊猫的报警,发现这只熊猫长得很像狗,专家称这可能是熊猫与狗交配后的基因突变,最后发现:这是一只被染过色的松狮。
    《走近科学》前编导王敏阳参加同学聚会时,有人问他:你们节目的那些故事都是怎么编出来的?他认真答道,“要是能编就好了,真要是编,我们找选题绝对不会那么费劲。”
    “我们每一个《走近科学》的编导都可以用生命来保证,没有一个是编的,没有一个是添油加醋夸张了的。”他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你知道民间的怪力乱神是没完没了的,有些想象和描述没法登大雅之堂,我们甚至大部分时间是在弱化它。”
    这档节目自1998年夏天开播后,数度改版调整,从零收视率、险些叫停变成央视王牌节目之一,后来逐渐盛年不再,其轨迹几乎覆盖了一个时代的中国科普之路。
    “从大众视野来看,它至少是中国科普过去二十多年最知名的几个符号之一。你随便抓十个普通人问,说到科普你会想起什么,我觉得有五个人会讲《走近科学》吧。”知名科普人、果壳网创始人姬十三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它启发了很多人的好奇心和探究心,有这样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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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6年7月,《走近科学》推出揭秘江湖骗术系列片。 (资料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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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鸡下蛋通过了,就有人报母牛下蛋

    最初几年,《走近科学》还是一档正儿八经的纯科学节目。节目曾费力请过六位诺贝尔奖得主、跟随中国探险队登上南极冰盖之巅、深入探索雅鲁藏布大峡谷,在各类科教和电视评奖中屡次获奖,但据主持人张腾岳回忆,这些都没有带来收视率,“那是我事业的低谷,也是节目组的困惑期。最差的时候,我们的全国收视率是0,真像噩梦一样”。
    “当时的节目设置更像是长新闻,标准的叙事方式是国民经济中遇到了什么问题,然后科学家或工程师们出现了,用他们的智慧战胜了挑战。”科学传播学者贾鹤鹏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央视从美国借鉴的制片人制度一直不够完善,出现在淘汰警示名单上的《走近科学》正好成为新制度的试点。2004年,张国飞从九名候选人中脱颖而出,成为央视第一个竞聘上岗的制片人和《走近科学》风格转变的关键人物。张国飞曾参与创办《今日说法》,担任过《讲述》制片人,这两档知名栏目都以故事性见长。
    张国飞对媒体形容自己的任务是“救亡图存”。之前,《走近科学》的选题主要来源于科技部、科学院、国防科工委等部门的科技大事,按主题找故事,吃力不讨好。有一期节目名字叫“小水线面体船”,别说观众,连节目组都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张国飞要给编导们“松绑”——去找吸引人的趣事,拍事件中的人,再由专家解释其中的科学内涵。
    当时的编导吴静对张国飞的印象是“学哲学出身,是一个很智慧的人,他很清楚观众的喜好”。他定下了“4321”的选题原则:选题的显著性占40%,即故事是否吸引人;故事的曲折度是30%,是否有悬念;20%的可视性,节目各方面的呈现效果;最后10%是科学和权威性。
    科学居于最次要的位置,不过张国飞也强调,如果这10%完全没有,结果还是0,选题仍不会通过。
    在王敏阳看来,讲一个充满悬念的好故事很有难度,新人导演常常不得其法,会“依葫芦画瓢”。张国飞曾举例:一个编导报公鸡下蛋的题通过后,第二周另一个编导就报母牛下蛋……
    由此,大量离奇事件的选题开始出现。《78岁老太怀孕了?》曾创下收视纪录,讲的是一位湖南老妇离奇怀孕,老太和家人坚信这个孩子是菩萨托梦送来的礼物,她每天烧三次香,祈祷这是个男孩。最后CT报告显示,老太的肚子变大是脂肪堆积,感受到的胎动其实是肠胀气。
    改版效果立竿见影,此后三年的平均收视率是之前低谷期的大约15倍。大量观众来信涌来,提供各式各样的奇闻逸事,不过更多是写给张腾岳的表白信。
    会议室外的墙上张贴着每期节目的收视率,从0至2之间,贴着高高低低的柱状图。王敏阳制作的《香尸谜案》一期高达2.17,甚至超出了表格的上限。这期节目揭秘安徽省砀山县出土的一具清代女尸,分六集播出,在内部评议时获得了年度影响力、年度收视率等各类表彰。
    《走近科学》的编导和美国探索频道(discovery)交流时,问对方“科学节目应该怎么做”,美国人说,他们的自我定位从来都不是科学节目,而是娱乐节目。
    贾鹤鹏当时是《中国日报》的科学记者,他记得中央媒体在那几年纷纷裁撤了科学板块,“市场收入非常窘迫,他们会觉得科技的报道不吸引读者,所以就拿科技开了刀”。
    在这样的环境下,《走近科学》不仅越活越好,并且改变了科学报道“总是正襟危坐”的语态。王敏阳总结收视规律:“跟人有关系的都高,跟人没关系都一般,人还是爱看人。”贾鹤鹏欣赏节目的新风格,因为它围绕“科学是基于普通人的需求”“终于开始接地气了”。
    张腾岳接受采访时说,节目的目标就是“让老百姓记住,咱有病了不能自己瞎吃药,一旦手上划了个大口子、烫了个大水泡,得正确处理,不能撒一把香灰、抹点儿酱油或肥皂了事。”
    央视内部调查显示,为《走近科学》贡献最大的受众群体是初中二年级以下学历的人。张国飞把中国观众比喻为“枣核”,文盲和高等教育是两个尖,大肚子的部分是初中学历者。“纸媒可以有固定读者群,电视是开路播出,指向性非常强的节目注定死路一条。我们的节目经费是财政拨款,有什么权力把观众分三六九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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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0年,《走近科学》播出《椅子爆炸之谜》,探寻转椅爆炸的原因。(资料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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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破除那些大家解释不了的东西”

    《走近科学》的几十位编导,常年在全国各地走访,寻找民间奇闻。吴静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遇上一些地区实在穷困,编导自掏腰包给拍摄对象塞几百块钱是常有的事。
    王敏阳开玩笑,央视出去采访,地方上通常很欢迎,因为有助于当地宣传,但《走近科学》一来,“来干吗的?什么事?啊?闹鬼?”
    2007年,王敏阳正为自己做编导后的第一个选题发愁。他从一份小报的边角处看到一则展览信息,安徽萧山博物馆将展出一具女尸,相传来自清朝,但出土时竟然尚未腐烂,当地传闻这就是乾隆帝的妃子香妃,容貌极其美丽,甚至带着香气……
    “事实是,只要你深入到每一个山村或偏远地区,有一点点大家理解不了的现象,在当地传讹了很久,传得神乎其神,你会发现那些事情本身就是怪力乱神。”王敏阳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他联系上当地博物馆,对方表示没有权威的考古资源,盼望节目组介入调查。和马王堆出土的鲜尸一样,这也是一具由于特殊埋葬环境导致长年不腐的珍贵女尸。可惜它刚被挖掘出来,当地人就一哄而上争抢随葬品,尸体被弃之不顾,迅速风干腐烂,连一张照片也没有留下。
    经过专家鉴定,这具尸体很可能是雍正年间一位武官的夫人,从穿着配饰来看与皇帝后妃相差甚远。那些神乎其神的传闻都被证明是无稽之谈。王敏阳感觉到,“如果我当时没有去破除这些东西,这些传闻就会一直存在。”
    但不是所有时候当地人都希望谜底被揭开。邯郸姜窑村从1988年起开掘出十条龙骨形状的“石龙阵”,当地人专门为此建了石龙博物馆,人工加盖了龙头,将石龙当成重要的旅游资源。但《走近科学》的专家鉴定认为,这不是动物化石,而是古代河流凝结的地质产物。当地人却希望节目不要解释得太清楚,担心影响旅游。
    “其实很多地方也会有这样的想法:挺神秘的事,是不是保持神秘就好了?”王敏阳和中科院的学者一起说服对方,“这个东西,信你的就来,不信你的就嗤之以鼻。如果是地质奇观,不但能观光还能做教育,其实对旅游是更有益处的。”
    有时,根据观众提供的线索,编导去当地一眼就看出了答案,根本不需要调查。大量UFO(不明飞行物)目击报告就是如此。有一回,王敏阳听说大庆拍到了UFO,在夜空中闪闪发光,当地媒体还进行了报道。他到那儿一看,夜光风筝。
    最难以解释的一期UFO谜题同样发生在大庆。1982年的一个晚上,开照相馆的郑德春在朋友家做客,无意间瞥向窗外,拍到了一个旋转的不明发光体。此后他不再工作,离开家人独自搬到县城的小房子里,建立了“中国UFO研究会杜尔伯特蒙古族自治县观测站”,每天在同一个时间盯着当时的方向拍摄。
    起初,中国UFO观测站有北京、南京、新疆和黑龙江四处,慢慢就只剩下杜尔伯特县这一处了。郑德春自然就成了中国UFO观测站的站长。
    1988年8月,郑德春终于再次拍到了疑似UFO的照片。王敏阳也在调查中找到了更多这次事件的目击者和影像资料。根据南京紫金山天文台和北京天文馆等多位专家的意见,这确实是一起很难解释的UFO现象。
    这期节目正在后期剪辑时,王敏阳接到郑德春儿子打来的电话,得知老爷子心脏病突发去世了。“一股气从胸口顶到这儿。”王敏阳指指喉咙,他知道《走近科学》的采访使郑德春欣慰,意味着“中央有关注”。他本希望节目播出能给他一个交代,可惜终成遗憾。
    智能手机、社交媒体飞速发展后,UFO的传闻越来越少,几乎销声匿迹。王敏阳观察,由于技术和速度的限制,过去,事件传播会经过层层发酵,极易以讹传讹,“《走近科学》作为一个科普节目,其实就是民间在媒介不发达、信息鸿沟明显、教育和科学素养都不高的时代,去破除那些大家解释不了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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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0年10月,《走近科学》播出《猴娃之谜》,试图揭开神农架南部盛传的亦人亦猿的猴娃的身世之谜。 (资料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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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儿刚播着, 那边马上就能把答案搜出来”

    2007年前后,《走近科学》正值黄金年代,无论收视率还是满意度调查,均跻身全台前十名。但质疑从网络论坛开始发端,陆续有人发帖指责节目儿戏不严谨,是“走近伪科学”,甚至呼吁停播。《人民日报》刊登批评文章,指责《走近科学》是“媒体装神弄鬼的一面旗”。

    央视社教中心开了几次会,张国飞作了反思检讨,节目进行调整,砍了许多备播节目,选题方向也有所变化。“不去强调太怪力乱神的东西了,这种题材的处理手法上、节目包装上,也不会用特别大的笔墨渲染。”王敏阳说。
    和很多同事一样,王敏阳陷入了迷茫:之前收视节节上升一路冲进前十名的道路,难道走错了?难道之前他们都在“蒙眼狂奔”?
    时至今日,王敏阳认为当时张国飞的探索是正确的。在这个行业里,电视节目的改版有试错周期,太多节目就是在调整的过程中走不
    张腾岳有另一套解释,他认为很多观众对《走近科学》的调查结果失望是因为“他们没在节目里看到类似‘真有外星人,还抓了活的’那样的戏码”。
    王敏阳觉得:“那个调查过程是真的在调查,不能总是直接通过结局的简单质疑调查的必要性。”
    在这之后,《走近科学》尝试了很多方法来摆脱“走近伪科学”的污名。例如,建立科学顾问团,召集专家或科普人为节目提供建议。姬十三曾受邀担任过节目评审。他为它辩护道:“看过一些新的片子,觉得还好。也要看到人家的努力和进步,

    不用老停在过去的眼光。原创科学栏目是挺难做的。”
    同为科普人,姬十三理解《走近科学》的处境,他觉得科普工作总是不断面对一个选择:是要获得更多受众,还是更加专业艰深?如今果壳网发布的科普文章,纯科学议题的阅读量永远比不上猎奇类,“网络时代你能选择受众,这尚且是我认为可能是国内最具有科学兴趣的一帮用户,你放在电视大众面前,这个差异放大N倍。”
    姬十三的团队尝试在快手上做科普,运营人员对他们说,“你们不太接地气,稍微有点精英范,端着”。
    姬十三认为《走近科学》的叙事方法类似于今天的标题党制造爆款。“当然我们从更长的时间尺度来看,肯定还有别的解法,但至少在当时的环境以及国民对大众媒介的理解上,我觉得不是一种差的选择。”
    《走近科学》此后又进行了很多调试,张国飞调离了节目,节目时长越来越短,挪出黄金档,最后还是回到了介绍先进科技成果的老路。贾鹤鹏对节目后来的走向大感失望,“《走近科学》几乎可以算作一场电视科学节目的兴趣革命。多年来,我一直认为,主要目的是论证国家科技成就和科技政策英明的科普,实际上会让受众远离科学本身”。

    时代的变化也增加了节目制作的难度。以讹传讹的机会和奇闻逸事明显变少了,王敏阳感到找选题愈加困难,“你想找的没有,你能找到的东西又特别可笑。比如说某些弹窗的新闻,看着标题特别惊悚,你点进去屁都不是”。
    可以说,《走近科学》是为电视时代而生的。“媒介环境变了,你这儿刚播着,那边马上就能把答案搜出来。”王敏阳感叹,“但是诺基亚的消亡不是诺基亚的错误,对吧?是苹果的问题,是智能手机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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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责编:Stel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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