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别姬》里的金鱼、鸟笼和戏台。
很多人都看过电影《霸王别姬》,有些人是因为张国荣主演,有些人是因为陈凯歌导演;但是我们几乎不会一帧一帧地看。大概只有这样,我们才会注意到:虞姬程蝶衣的化妆镜是椭圆状的,烛台是红色的,段小楼则是方形化妆镜和蓝色烛台。戏如此,生活也一样,空间及器物带来的仪式感,让我们拥有更多作为人的尊严。
先来看「真虞姬」程蝶衣。程蝶衣的心中只有两样东西:京剧,与师哥段小楼。
这位京剧大师的厅堂内,基本是明式家具,简约秀美。屋内摆的一把明式灯挂椅,从民国时期一直保留到新中国成立。「灯挂椅」这名字很形象,因为椅背上的曲线跟南方的灯挂(挂在灶壁上用来承托油灯的东西)相似。
▲作为一个名角儿,程蝶衣家的吃穿用度都不缺,但这么一把普通的椅子一直摆在人最多的客厅,也正看出程蝶衣执着与念旧的个性。
程蝶衣室内出现次数最多的,是鱼缸和屏风。
金鱼本身便是由人工培育而成的观赏性畸形鲫鱼,不是自然生长出来的。程蝶衣也是这个混乱时代的产物,自小被送进戏班,从「我本是男儿郎」,到「我本是女娇娥」,虽然已经成角儿,万人追捧,但在自我认知中仍有错位,终究都是被关在「玻璃缸」中被人观赏的。
屏风起隔断作用,帮助程蝶衣躲在自己的世界之中。内战时期,程蝶衣就习惯躲在屏风后面。我们常见的屏风一般是木雕屏风、石材屏风与绢素屏风。程蝶衣家中的应该是绢素屏风,屏风本来是起隔断作用,但绢素屏风却又能让外人隐约望见屏风之后的样子。就像程蝶衣内心的纠结:希望与世隔绝,但还是留下一丝丝希望,留下一个与世界沟通的晦涩入口。
▲出了门,他是京剧大师;在这屏风之后,他是一个瘾君子。戏台上,他可以躲在虞姬背后;下了戏台,他又躲在屏风背后。
再来看「假霸王」段小楼。段小楼是一个活在世俗中的人,他喜欢喝酒逛窑子,擅长拿脑袋拍砖头斗勇。
和程蝶衣比起来,段小楼似乎是一个感情简单的人。但是房间里装置的细节,却道出小楼自己都不曾深究的细腻情感。
在段小楼的床头,挂着他跟程蝶衣的京剧合照。这可以理解,毕竟是自己从小带到大的师弟,京剧也是他一辈子的事业。但是结婚之后,挂在夫妻二人床头上的照片,还是小楼跟蝶衣的霸王虞姬照。
在小楼家里,我们还能看到时代变迁的印记。
作为结婚的见证物,如果不是环境所迫,就算电灯普及了,菊仙也会保留这对喜字烛台,而不是彻底丢弃。
再来说影片中颇有争议的一个人物:袁四爷。袁四爷懂戏(与小楼有霸王五步七步之争),知礼(对程蝶衣进退有度),有气度(上法庭辩护讲民族大义)。这样的人,旧时代一般家庭是养不出来的。
从四爷家中一角,就能感受到他家底之深厚。很长一段时间,「提笼架鸟」是北京纨绔子弟的代名词,鸟笼便是财力的象征。四爷家里挂了一串儿。
房间里还有少爷秧子都会用到镶银圆桌圆凳,墙上的书法画、山水画,桌上的青花瓷。好东西布置得满满当当,却也并不俗艳。
袁四爷慕才,张公公慕色。张公公的寝殿也很豪华,但是跟袁四爷家中的装置相比,气质和色彩都大不一样。
程蝶衣在儿时昵称小豆子。小豆子被带去张公公房内时所经过的长廊,是恭王府中的长廊。
恭王府是我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是清代规模最大的一座王府,最后一任主人是恭亲王奕欣,之前还曾是和珅、永璘的宅邸。
府内的装饰施工难度极大,装饰遗留物件皆使用硬木,用材极为讲究,加工的木料可以作出细小的截面,并加以雕刻精美的花纹。
张公公寝殿俨然是一副清代宫殿的装饰。挂在房内的宫灯,他所坐的塌,朱砂色的柱子,两边的立鹤,这些应该都是张公公特地依照皇宫中的装饰安排的。
「宫灯」始于东汉,盛于隋唐。正统的宫灯分为八角、六角、四角型,以细木为骨架,镶以绢纱和玻璃,并配上精细复杂的装饰。张公公房内的宫灯则是清式宫灯。榻最早出现于西汉后期,不过当时的主要功能就是坐,所以比床小许多;还可以挂到墙上,等有客来时再取下。直到唐朝时,木榻逐渐变高,且有大小之分。张公公所用的塌,已经具备了卧坐的双重功能。
还有一个不得不说的人物:关师傅。关家厅堂的陈设,是晚清的典型样式,尤其是那对称摆放的的太师椅。
与明式家具追求的简约美不同,清式家具的特征是装饰繁缛。而太师椅可以说是清式家具的代表,太不仅镂空雕花,还有着繁杂的牙条雕饰(就是椅子两腿之间的连接部分),就连扶手与椅背上的雕刻都十分精美。再加上本身宽大的体态跟厚重的用料,让坐在太师椅之上的人能尽显尊贵。
太师椅最初是官家之椅,在皇宫与衙门之内使用;直到清中期后,因为广东家具业的发展,太师椅进入民间,但也是用于富贵人家之中;再到后来,开始使用柴木制造太师椅,寻常百姓家中才开始普遍使用。
▲太师椅的摆放,显示出关师傅认为自己是艺术家,虽然他对艳红说「大家都是下九流」,但是这家具的呈现,可看出他自己心中的真实想法并不是如此。民国时期的戏台是真正属于京剧的。华丽的舞台装饰,拉满场内的横幅,戏场内被人们挤满,也不会发生混乱。这是京剧最辉煌的时期。
抗日战争时期的戏台已然成了日本专场。插国旗是最直接的证明领土归属的行为。二楼是戏院的雅座,类似于 VIP 专享座位。
不懂戏,也不守规矩,有座位不做,全围在戏台四周,用手电筒晃人。维持多年的舞台在这个时期首次被破坏。被破坏的不仅仅是舞台布景,还有关师傅一直挂在口边的「规矩」。角儿有台上和幕后的规矩,台下的观众自然也有一套规矩。
发展到新中国成立时,戏园子也彻底国有化,成为戏院。
戏台上是机械化生产的长凳,还有简化的灯挂椅,舞台高度降低,园内的一切都开始平民化。这里也不再是专门为富贵人提供的娱乐场所,而是成了人人平等的文娱场所。
戏台上所有的戏具都被撤离,摆上会议大长桌,挂上白底黑字的长横幅。二楼非富即贵的雅座,是没有人屑于去坐的。暗沉的蓝布挂满四周,预示着戏台主角程蝶衣与段小楼接下来的惨淡命运。
镜头中的这一主街道,其实与传统的北京街道有很大区别。老北京的街道格局是棋盘状,重要街道与胡同被规划成较为方正的形态,像电影中这种放射形的街道还是较为少见的。但这在电影中出现却是恰到好处,因为可以呈现更多的业态。
1840 年的第一次鸦片战争打开了国门,而 19 世纪 60-90 年代的洋务运动,则让西方文化在中国得到进一步发展。在这样的大环境下,民国时期一边留存着封建王朝留下的社会风俗,又混杂着西方殖民者带来的洋式生活习惯。
程蝶衣与段小楼成名正是民国时期,这个时期的家具中西合璧,欧洲装饰风格与我们的传统装饰完美融合。家具造型也较为独特,出现了许多新式的家具。
袁四爷与程蝶衣的初次交谈,是在两位角儿的化妆间里。这个化妆间的家具弥漫着民国家具特有的气息。
摆在门口的那把带扶手的靠背椅,就是民国时期特有的椅子。这把椅子融合了中国梳背椅与西式座椅的特点;椅子上那弯刀似的后腿,以及旋木制前腿,都是西方家具的典型特征。两种风格的结合,让这把椅子在中式的稳重之中又带着西式家具的轻巧。
桌上摆放的灯具也是中西结合的产品。灯具下半部分是传统瓷器灯具的造型和材料,上半部分则转变为欧式火焰的造型装饰,而且是电灯,不是烛台。
在外界空间不断变化的时候,简陋的练功房却维持在最原始的状态。
练戏房的整体搭建是简洁的,简单到只是用数根木头当作承重构件,互相支撑着便将这个空间搭起来了。
除了室内空间,还有一直悬在空中的画布,印着《同光十三绝》(画着 13 位清代同治和光绪年间的著名京剧演员)。这是关师傅京剧班子的精神支柱,成为像画中的京剧大师是他们一生的追求。
在这样一个空旷的体育馆之中,他们显得渺小。面对时代,再大的角儿也是渺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