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太后的「英国情人」|大象公会
文|张蔓生
1974年,一箱手稿从瑞士漂洋过海,来到澳大利亚国家图书馆。
此时距手稿的主人过世已经三十年,这个集汉学家、掮客、骗子和难以捉摸的猥亵者于一身的英国人早就被公众遗忘。
若不是这些回忆录中记载了清末北京的一段真假难辨的旷世奇缘,「爱德蒙‧ 浪荡子的清末传奇 拜克豪斯(Sir Edmund Backhouse, 2nd Baronet 1873-1944)言语轻柔、彬彬有礼,具有迷人的风度,却一生未婚。 他出生于英国一个传统的贵族家庭,父亲是基督教贵格会的坚定信徒;但年轻的拜克豪斯丝毫没有继承这个教派的节制与简朴。 拜克豪斯很早就与家庭决裂,称自己为「巴克斯」或者「巴恪思」,对应英文「Bacchus」:罗马神话中放荡不羁的酒神。 他的青年时代几乎不为外人所知,仅有的资料来源于对他毫不待见的家人的回忆,以及在生命的最后两年写下的回忆录《往日已逝》。 在这部亦真亦幻的手稿中,他自称与许多男性知名人物发生过性关系,包括英国作家王尔德、法国诗人魏尔伦、英国首相罗斯伯里伯爵。 这些逸闻大多无据可考,不过拜克豪斯确实卷入过王尔德那场知名的「有伤风化罪」审判中,帮后者筹过款。在牛津大学读书期间,他欠下了两万三千英镑的巨额债务,之后干脆赖掉不还,出去闯世界。 没人知道拜克豪斯为什么来中国,但这里成了他漫长青年时代冒险的终点站。由于懂汉语,他先成了可敬的莫里森博士的中文助理,之后又成了《泰晤士报》的驻华记者,并在大学里教法学。 在这期间,他还客串了一把历史学家,与同为驻华记者的濮兰德合写了两本清史书籍。这两本书,《慈禧外纪》和《清室外纪》,在1910年代就先后被翻译成了中文。 当时,他的中文署名还是土得没边儿的「白克好司」。 到现在为止,拜克豪斯怎么都像一个普通的汉学家。不过,在去世前完成的回忆录《太后与我》中,他公布了惊世骇俗的故事:他非凡的情人,慈禧太后。 庚子事变之后,他到颐和园去归还被洋人抢夺的珍宝,初次见到了她。他32岁,她69岁。 在他笔下,慈禧就像维多利亚女王一样端庄,像玛丽‧ 在拜克豪斯的描述中,太后懂得无数下三路的行话,从器官到骂人的脏词应有尽有。她经常把这个庞大的词汇库使用在太监们和她西洋爱人的身上,当她想要故作娇嗔的时候。 这个位高权重的女人几乎无所不能。某天夜里,狐狸袭击了正在隔壁厮磨的戏子情侣,咬伤了少年男伶的要害。太后就像有经验的医师一样,用酒和煤油处理了伤口,将少年送到雒魏林(William Lockhart)医院——当时仅有的西医医院之一,并且还有精力回来继续享受拜克豪斯的服务。 慈禧还微服私访地跑到李莲英的家里,砍死了他由于「长爷」(蛇精)附体而拿菜刀乱挥的亲戚,然后回到宫中,继续与拜克豪斯寻欢作乐。 除了慈禧,拜克豪斯自称还与李莲英、一众太监,以及各路亲王贵族发生了性关系。他称太监们「清洁芬芳」,李莲英「如一头公羊般跃跃欲试」;溥字辈的恭亲王溥伟拥有伟岸的「巧子」。 不过他最爱的还是她。他称她为麦瑟琳娜,白天是古罗马皇帝克劳狄庄严而残暴的夫人,夜间敢与妓女在「数量」上角力。她是他的守护神,是观音菩萨转世;他则是叶卡捷琳娜的波将金,是玛丽艳后的费尔森伯爵。 他一直陪同到她去世,陪她参加了最后一次秋日的出游。之后,在光绪皇帝殒命的第二天,慈禧太后也驾鹤西去了——在拜克豪斯的叙事中,死于袁世凯的谋杀。 袁世凯朝她开了三枪。 这些惊世骇俗的故事究竟是确有其事,还是单纯的淫秽小说?自从《太后与我》的手稿面世之日起,学者们的争论就从未停止。 旷世骗才的北京隐居生涯 在历史学家、拜克豪斯的传记作者休·特雷费-罗珀笔下,拜克豪斯是个无耻的骗子、造假的惯犯。说得好听点,他的特长是贩卖不存在的东西。 拜克豪斯在刚到中国时,曾经做过英国造船公司的代理,试图将不存在的战舰卖给清廷。当然,最终一艘也没卖出去。 在一战期间,拜克豪斯还曾通过当时的英国驻北京公使朱尔典爵士,想要把20万支中国步枪秘密卖给英国,运到欧洲战场上。 不过,拜克豪斯的枪却迟迟不发货,借口不是轮船送错了港,就是德国提出了抗议。直到朱尔典失去了耐心,找几个当事人一核查,发现那些枪根本就不存在。 在学术著作中,他也涉嫌伪造。《慈禧外纪》中使用的主要文献——《景善日记》,拜克豪斯声称直接获得自景善的住宅,但无人见过其全貌。此后,他又「发现」了假得更离谱的《李莲英日记》,并煞有介事地写进自己的著作之中。 骗够英国人之后,拜克豪斯又骗了美国人。在袁世凯上台时的动荡局势中,他跟美国钞票公司搭上了线,声称中国当局将从他们那里订购六亿五千万张钞票。 双方很快就签订了合同,订货单却没有随之到来。美国人还没有意识到拜克豪斯是骗子,仍然准备收购他宣称拥有的一些珍贵文物,比如著名的「慈禧太后的珍珠衫」。 拜克豪斯称,他已经把这件珍贵的文物从宫里偷出来了——而且是亲自去偷的。他给中意的买者展示了其中一颗珍珠,吊到对方的胃口。不过,拜克豪斯拒绝交货的理由逐渐变得越来越离奇:珍珠衫已经跑到英国一家银行的保险柜里去了,世上的名流争相购买,诸如此类。 当越吹越大的牛皮最终破掉的时候,那个倒霉的美国人发现,既没有什么珍珠衫,也没有与中国高层签订的六亿五千万张钞票的合同——全是不存在的。 终于,拜克豪斯在西方把自己搞得人厌鬼嫌。他在北京居住四十五年,成了一个干瘪的老人,穿长袍、头戴瓜皮帽,须发具白,用熟练的京片子招呼胡同中的邻里。他会讲汉语、日语、满语、蒙语。 在人生的最后时光,他隐居在北京的深处,远离使领馆的庇护,没有欧美同胞能见到他。等到太平洋战争爆发,他已经年近古稀,老得像根皱缩的黄瓜。 就在那几年,使馆区有个瑞士医生,叫雷哈德‧ 这位车夫就像后来的北京出租车司机一样,连忙跟贺普利说,他可见到了不得了的人物:这个老先生曾经是慈禧太后的情人。 精致的造假者? 贺普利如获至宝,与拜克豪斯成了朋友,出高价买下他的手稿,并且做了整编。不过,手稿的放荡令贺普利震惊,因此他没有选择出版,而是在身后捐给图书馆。 拜克豪斯很快被这个世界遗忘。贺普利去世于1973年,他整理的手稿也没有完全按遗愿进行捐赠,而是去了世界各地。甚至有一份复印件在莫里森博士的指引下漂洋过海,来到了澳大利亚。 当时的海外汉学界对拜克豪斯一无所知,这些文本很快就震惊了全世界。 休·特雷费-罗珀是最早开始研究拜克豪斯的历史学家之一。1976年,拜克豪斯的传记《北京的隐士》出版,休·特雷费-罗珀参照多方面档案,将他定性为可憎的骗子与造假者。 遗憾的是,过了不久,休·特雷费-罗珀自己也卷入了学术丑闻,把明显是伪造的「希特勒日记」认成了真的。他的学术声誉大不如前,一些更年轻的学者如Derek Sandhaus因而开始重新审视这份手稿。 即使当成纯粹的文学作品来读,《太后与我》也堪称情色杰作。拜克豪斯的文字兼有王尔德的优雅和DH劳伦斯的细腻,一个充满天堂窃情的乱世在他笔下徐徐展开。 拜克豪斯无疑对清末北京的同性恋亚文化极为熟稔。他的回忆开始于北京著名的「八大胡同」之一——石头胡同中的相公堂子「淑春堂」。 当时八大胡同中遍布的男风场所,往往装饰奢靡,堪比豪门: 优童之居,拟于豪门贵宅。其厅事陈设,光耀夺目,锦幕纱厨,琼筵玉几,周彝汉鼎,衣镜壁钟,半是豪贵所未有者。至寝室一区,结翠凝珠,如临春阁,如结绮楼,神仙至此当迹矣。 在《太后与我》的第一章,拜克豪斯描述了这样的场所,用俚语称其为「私方」或者「像姑下处」,连当红男风出场费的数目和需要介绍帖的细节都经得起考据。在那里他遇到了满人载澜和他的男宠「桂花」,饶有兴致地观看了他们的活动,其后加入了他们。 · 拜克豪斯的手稿。翻拍自《太后与我》 不过,一提起太后,拜克豪斯的文本就蒙了上一层雾。她讲话的风格不是正式得如同口谕,就是粗鄙得如同妓女。他们相爱的画面虽然在每一章都要出现多次,却缺少像与太监、与小厮那般精细的描摹。 唯有第一次在颐和园中幽会的时候,拜克豪斯这样写道: 她允许我把握她新嫁娘一样的胸脯,她的皮肤散发着宜人的、之前提到过的紫罗兰香气;她整个身体小巧玲珑,因为「生命的愉悦」而散发芬芳;…… 这几乎让我们忘了床上不是一位妙龄少女,而是一位年近古稀的老太太,行将就木,距离去世只剩不到四年。 《太后与我》中提到了两件对清末政局影响非同小可的历史事件。两个事件均经由媒体报道,在当时人尽皆知。一件是1907年,邮传部尚书岑春煊被慈禧免职,主要原因是与庆亲王奕劻、袁世凯等人矛盾颇深。 拜克豪斯则就此编造了一幕「捉奸闹剧」:光绪皇帝久久不忿慈禧专权,于是派岑春煊到颐和园捉他们两个的私情,没想到被慈禧先发制人。 另一件也发生在1907年,庆亲王的儿子载振由于「杨翠喜案」受贿而被弹劾去职,一时间传为官场弊案。在拜克豪斯笔下,事情成了「载振聚众绑架、侮辱了慈禧太后宠爱的戏子」这种狗血剧情。 影响如此广大的公共事件,拜克豪斯尚且能够把自己编排进去,其他无从考据的细节更是真假掺半。 至于最核心的事实——拜克豪斯是不是慈禧的情人,已经不再有获得其他一手资料的可能。 拜克豪斯的手稿被重新发现时正值中国的文革年代,这为历史学家们找到亲历者增添了极大难度。如今,学界基本上认同拜克豪斯的著作注水严重,但一代人的沉默就足以使真相永远沉睡在谜团之中。 毕竟,我们该怎么解释那个人力车夫对贺普利医生说的话呢? 根据拜克豪斯的说法,在两人交往四年之后,太后驾崩。又过了20年,土匪军阀孙殿英翻开了她的陵墓。拜克豪斯这样描述她被盗掘出来的遗体: 她那安放在灵柩之中的圣体被扯出寿衣,完全赤裸,覆以可怕的黑斑,头发蓬乱,虽细微之处亦清晰可辨。 在一个外国人真假莫辨的哀叹中,大清王朝尘归尘、土归土。 参考文献: 1.Backhouse, SirEdmund (2011). Décadence Mandchoue. Ellenshaw Books. 中译本(有删节)巴恪思著,王笑歌译,太后与我.云南人民出版社,2012. 2.Backhouse, SirEdmund (2017). The Dead Past. Alchemie Books. 注:本书在文中使用译名《往日已逝》 3.Backhouse, SirEdmund; Bland, John Otway Percy (1914). Annals & memoirs of the court ofPeking: (from the 16th to the 20th century). London: Heinemann. Retrieved 1April 2013. 中译本 (英)濮兰德,(英)白克好司著, 陈冷汰译,清室外纪.中华书局,1915(影印). 4.Backhouse,Edmund; Bland, J.O.P. (John Otway Percy) (1910). China Under the EmpressDowager: Being the History of the Life and Times of Tzŭ 中译本 (英)濮兰德,(英)白克好司著, 陈冷汰译,慈禧外纪. 紫禁城出版社出版,2010. 5.Trevor-Roper,Hugh Redwald. Hermit of Peking. Books on Tape, 1997. 中译本 休·特雷费-罗珀著,胡滨/吴乃华译,北京的隐士:巴克斯爵士的隐蔽生活.齐鲁书社,1986. 6.无名氏《燕京杂记》 7.徐珂《清稗类钞》 8.张际亮《金台残泪记》 9.蒋芷侪《都门识小录摘录》 10.Lo, Hui-Min."The tradition and prototypes of the China watcher [The George ErnestMorrison Lecture in Ethnology (37th: 1976: Australian National University,Canberra).]." East Asian History 11 (1996): 91. 11.Gosling, Andrew."How Sir Edmund Backhouse’s infamous China memoirs came to Canberra."http://www.alra.org.au/newsletter1501/1501_gosling_1.pdf 12.Young,Jacqueline. "Rewriting the boxer rebellion: the imaginative creations ofPutnam Weale, Edmund Backhouse and Charles Welsh Mason." VictorianNewsletter 114 (2008): 7-29. 13.Trevor-Roper,Hugh Redwald. A hidden life: the enigma of Sir Edmund Backhouse. London:Macmillan, 1976. 14.https://www.nla.gov.au/unbound/the-wild-chinese-tales-of-sir-edmund-backhouse 15.McKenna, Neil.The secret life of Oscar Wilde. Basic Books, 2009. 16.http://news.hexun.com/2012-11-16/14800909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