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梦童模镇:妈妈,我们明天几点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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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能不能好好拍?” 谷歌一直记得一个数字,264。这是衣服的数量——早上9点到凌晨2点,一件件衣服在她身上穿上、脱下、穿上、脱下……总共264件。 谷歌老师,你冷吗?我都觉得冷。冬天的江南小镇连日阴雨,寒气袭人,摄影师裹着厚棉服问谷歌。 对面的谷歌动作熟练,脱掉羽绒服,换上薄风衣。前一秒还在低头跺脚、牙齿打战,但一看镜头扫了过来,立马腰背挺直,露出标准的微笑。 谷歌老师,手晃起来,腿抬起来!穿着貂,装得很有钱的感觉!尽管谷歌才10岁,但摄影师还是叫她“谷歌老师”。 谷歌老师,来一个喝着星爸爸在巴黎街头撒欢儿的感觉! 在浙江湖州这个名叫织里的镇子上,谷歌或许是名气最大的人。织里的街头排列着“时尚看巴黎,童装看织里”的口号,国内童装市场的产品半数出自这里。数以千计的孩子在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的带领下,或带着成为童星的梦想,或背负着改写家庭命运的期望,从全国各地而来,加入“童模”的队伍。 而谷歌,就是“中国童装之乡”最耀眼的明星之一。 谷歌上午7点起床上学,下午4点半放学,妈妈鲍水在校门口接上她直接去拍摄基地拍片,常拍到晚上十一二点。赶上旺季周末,夜里一两点才收工。在化妆间,她把一本时尚杂志垫在英语卷子下面,化妆师给她修眉毛,刀一停下来,她就往卷子上填一个单词。化妆师说每天9点上班,谷歌露出羡慕的眼神:“9点!也太棒了吧?!” 化妆师说,可你挣钱比我多得多啊。 前来监工的服装厂家碰了碰鲍水的胳膊:你们是不是挣很多啊?鲍水笑笑:还好吧,呵呵。摄影师一听也笑了:谷歌妈妈的笑容好谦虚啊。 在织里,童模们按衣服件数结算工资,价格从一件几十块到一百多不等,谷歌拍一件,120元。拍264件那天,就是31680元。工钱现结,拍摄结束后,厂家和童模经纪人面对面打开微信,扫码转账。熟练的童模,头刚从一个衣领里抽出来,马上塞进另一个衣领里,几分钟就拍一件。 这天晚上,谷歌一小时拍了30件风衣,一会儿还要去另一个场子。鲍水说,随便拍拍,就跟玩儿是一样的。 说是童模经纪人,其实多是孩子的妈妈。单子多了,一些爸爸也会辞掉工作来到织里,专职给孩子当司机,穿梭于各个拍摄基地。 童模的职业寿命,通常只有几年,学龄前儿童居多,零星有些小学孩子。身高1米60是个极限,一旦超过了,接不着订单,就得离开这行。家长们对孩子的身高比名字敏感,一天有位妈妈谈起,有个叫蛋蛋的孩子的妈妈去世了。其他人搞不清楚,谁是蛋蛋?“就是拍130的那个。”大家一下都知道是谁了。 摄影基地里,最小的男孩还站不直,换裤子时,纸尿裤会露出来。最大的女孩已经发育,脱下的衣服被拽走时,拉着袖子挡住微微隆起的胸部。拍摄常常要持续个把小时,让孩子们不要烦躁是件麻烦事。常常有父母站在摄影师身后,双手举着iPad放动画片逗孩子开心。小孩盯着屏幕直乐,另一个大人上去帮他摆好姿势,摄影师赶紧按下快门。 拍摄之余,来自全国各地的家长们常会寒暄几句。他们最担心的是孩子上学的事,外地来的孩子很难进得了公立小学,要么上打工子弟学校,要么花高学费进国际小学。一天在拍摄场地,童模卓玛和卓伊的妈妈西贝跟鲍水抱怨,私立学校教学质量不行,期末考试,监考老师直接让卓玛改答案,结果把正确答案给改错了。 鲍水劝她:赶紧转学出来啊!那地方哪能待啊? 西贝笑了笑。她确实想帮卓玛转学,但来织里刚一年,没有门路。她问鲍水,能不能把谷歌的期末卷子借给卓玛练练。 上学的困难并没有动摇西贝在织里站稳脚跟的决心。“没有什么比这个挣钱更快了。”西贝说,虽然童模只能做几年,但是就这几年,就能挣出“正常人一辈子也挣不来的钱”。 在织里待了一年,她已经克服了曾经的不适——两个不满10岁的孩子是家里赚钱最多的人,比她和丈夫多得不是一点儿。 来织里的家长们,很多抱着类似的心态,希望借助孩子的努力改变家庭的命运。作为织里童模的先驱,谷歌家就是典型案例。2012年,鲍水顶着卖水果的丈夫的反对,抱着4岁的谷歌上了大巴,从山东威海来到了织里。她租了一个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的单间,一辆小三轮,抱着谷歌去童装厂一家家挨个敲门推销,拍一件衣服30块。 六七年过去了,鲍水早已不需要为生计发愁。她的微信每天都能收到摄影公司的好友申请,因为很多厂家点名要拍谷歌,摄影公司搞不定她,就接不到这个单。有记者来采访鲍水和谷歌,用“00后最火童模年入百万”作为标题。最近两三年,来织里的童模数量猛涨,竞争越来越激烈,说起这方面的事,鲍水有些怨念:还不都是这种标题招来的。 卓玛和卓伊,就是近一两年投身于潮水之中的孩子。但她们的日子不如谷歌好过,用当下时髦的话来说,“没赶上红利期”。丈夫还在河北保定老家,西贝一人带两个孩子在织里四处找活,情绪时常烦躁。一天在拍摄基地,卓伊不太配合摄影师,总对着镜头做鬼脸。看到别的小孩还排队等着,西贝冲上去对准卓伊屁股踹了一脚。卓伊“哇”的一声哭了。 摄影师起身站到一边。10岁的卓玛走过来对5岁的卓伊说,你能不能好好拍? 在拍摄现场,家长们没有跟孩子慢慢讲道理的时间——孩子不配合,意味着拍摄基地每分钟3到5元房租的损失,意味着摄影师、化妆师、前来监督的厂家工作时间延长,耽误接下一笔单子。童模圈子小,配合度不高的孩子,不出几天厂家和摄影师都会知道,订单就越来越少。 西贝带着两个孩子租住在镇外的村里,深夜拍完片,西贝得开二十多分钟的车到家。丈夫总跟她打电话说,别钻钱眼里去了,够了就行了,够了就行了。西贝的反应是,丈夫不在这个圈子里,他如果在这个圈子里混的话,看着大家都在拍,而且拍很多,怎么可能会不着急? 有天半夜,卓伊起来上厕所。一边上,一边迷迷糊糊地问西贝:妈妈,我们明天几点出门拍照? ❷ “这是一个复杂的小世界” 鲍水向摄影师介绍说,这是北京来的记者,跟访谷歌半个月。摄影师后退了两步:你咋又把记者招来了? 一年前,鲍水经历过一件烦心事。电视台来采访谷歌,鲍水带记者去拍摄基地。记者顺道采访了一个名叫叶祖铭的男童模。他长着一张混血儿的脸,父亲是塞尔维亚人。 面对镜头,11岁的叶祖铭说:“我叫叶祖铭,来自塞尔维亚。我的爱好是走秀、跳舞、影视表演、拍平面等,很多很多。做了两年多一点儿。反正这种赚钱方法比较容易,就像今天七十多件,大概八千块钱……我年收入高一点儿八十多万,低一点儿五六十万。” 记者问他的人生志向,答案是:网红。“网红就是轻松一点儿,明星嘛太累了。每个人都想富裕嘛,有个富裕的生活。然后找一个好看一点儿的老婆。” 镜头外传来大人们的笑声。叶祖铭伸手摸了摸下巴,接着说:“迪丽热巴那种,你懂的。” 节目一播出,叶祖铭就上了微博热搜,网友们说他是“油腻童模”。叶妈妈很生气,问鲍水要记者联系方式,鲍水说,不记得了。叶妈妈半夜两三点又给鲍水打电话,你想起来没有? 节目播出一年后见到叶祖铭时,他涨价了,180元一件,在织里童模中排名第一。叶妈妈说,在织里最大的困难就是拍摄太多了,排不开,不给人拍的话,总觉得会得罪人。叶祖铭总结出了一种让重要厂家开心的方法:让他们约每天第二、三场的拍摄。因为拍第一家刚起床,状态出不来,拍最后一家时累了,情绪不好,不耐烦。 问叶祖铭,还想当网红吗?他回答说,只想当一个平凡的普通人,一个打工仔。理由是:一、长大了,想法变了。二、你没有像他们一样举着摄像机问我。 厂家的版型没有打好就急忙拿来拍照,叶祖铭穿上裤子发现拍不出效果,有点儿生气:这3分钟,我已经损失180块钱了。印着PUMA、CHANEL logo的山寨衣服让他觉得土气,“乡下!”“我是卖掉我的尊严在拍摄。”“当然,我的尊严不值180。” 电视台记者来的那天,看着摄像机刚在拍摄基地架起来,一位妈妈对鲍水说,你到时候看吧,人家肯定又说咱们用童工。鲍水心想,自己的小孩自己用,怎么就童工了? 记者走后,其他模特妈妈们过来劝她别再接受采访了,招来更多的小孩,竞争更激烈了怎么办?我们这也是为了你好。随后几天再来拍摄,有人问她,今天又会招来什么记者呀?再后来,那家基地渐渐没人愿意去了。 叶祖铭妈妈跟鲍水反复要记者的联系方式,她最终还是没给。她再也不想在报道里跟其他童模产生关系。与童星不同,织里大多数童模没有对外界宣传和出名的需要。童模职业生涯短暂,身高过了160就穿不下童装,父母只求安安稳稳挣到足够的钱。鲍水一遍遍地说,我带你去基地,她们是要骂我的。“这是一个复杂的小世界。” 摄影师赵世平来织里开摄影公司前,在北京的时尚圈工作,也做过童装摄影。在他眼中,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拍摄方式: 在北京,女孩们披着自然的黑发,化淡妆,不佩戴其他搭配,在镜头前自在玩耍,摄影师主要是抓拍,追求自然和放松。 织里的小孩则一人带着一个行李箱,里头装满了从淘宝买回的十几块钱的配饰,各种颜色的帽子和墨镜,印着大字母的帆布包和袜子。小男孩们的头发烫出一个个小卷,小女孩们涂上红唇,按摄影师指示摆出固定pose。 从前在北京习惯的市场规则,在织里不管用。在北京,服装厂家通过广告公司找模特,厂家与模特不直接接触,产业链上各赚各的钱,不动别人的蛋糕。在织里,厂家与模特直接谈,再找摄影公司,往下压价。 赵世平的合伙人常常需要去跑厂家,拉拢关系。镇上的摄影公司一两百家,跟厂家维护好关系和拍出爆款同样重要,是行业共识。跑厂家时,总会碰到妈妈们带着孩子一家一家跑单,推销自家孩子。和订单不多的摄影师一样,妈妈们也会主动降价,以求换来一个拍摄机会。 谷歌早已不用经受这样的竞争。在行业里摸爬滚打六七年,某种意义上,谷歌已经成了和其他童模不一样的人——大部分童模只是作为“衣架子”,帮厂家呈现效果,而谷歌已经具备了引领风潮的能力。有一天她去湖州市区商场买了几件毛衣,一回镇上,就被熟悉的厂家看中了,马上借到厂里打版生产。 摄影:吴建勋 与此同时,卓玛和卓伊的妈妈西贝总为抢订单感到苦恼。有一次厂家需要找童模试版,她报价3小时1600块。结果有人直接用600块拍一整天把单子抢走。西贝气得不行,“这不是在扰乱市场吗?”还有一次,两个小孩一起拍,卓玛去晚了一会儿,另一个小孩儿已经把分给她的几件衣服给拍了。 拍摄基地老板从网上搜罗各种拍摄背景图,工业风、Ins风……每几个月根据爆款网图重装一次基地。最新的风潮是买镜子,淘宝上一个童模在镜子前拍出爆款,各基地也纷纷买回镜子装上。一位大个子摄影师给谷歌拍照时,反复引导她,要拍出Ins风,“就那种Ins,Ins啊,懂吗?” 问摄影师啥是Ins风,他说他也搞不懂。啥火拍啥呗。 ❸ “让所有的客户都满意” 这两年,鲍水常看到家长带着小孩来摄影公司试镜,在她看来,其中很多人都吃不了这碗饭。“很多咱看着都丑得要死,但是他妈妈会觉得他漂亮。” 鲍水不爱和其他童模家庭打交道。她说,在织里没有真心的朋友,母女俩在一起就够了。7年下来,鲍水手里累积了两千多个厂家资源,每天都会收到几十个微信好友申请,厂家、摄影师、其他童模的妈妈。妈妈们觉得鲍水出头了,肯定会帮助后来者。 一次厂家让鲍水帮忙挑一个童模,正好有家人去跑厂,厂家就让她们跟鲍水联系。而鲍水已经定下另一个童模,只好说不行。对方从此见到鲍水,再也不打招呼。鲍水灰了心,为了避免类似的是非,从此以后很少回应其他人的求助。“我没有那么多的口舌去跟他们废话。” 织里的童模行当,构成了一个体系完整、分工细致的产业链。镇上有十几家童模培训机构,负责人每天都要面对的一个问题是,在你家学成之后,能去拍照赚钱吗?负责人不好直说——说到底,还是看颜值。颜值这种东西,你家长都没有给到小孩,怎么要求培训机构给? 一天下午,3周岁以下小孩组成的“萌娃班”开始上课。教室里摆放一块T台板,边角装饰着LED发光棒。动感舞曲中夹杂着哭声,听到孩子哭了,一个家长赶紧推门进来,抱出门去安慰。最小的孩子只有18个月,负责人劝家长,小孩可能还听不懂老师说话呢。家长说,感受感受气氛也好。 有些培训学校会组织童模比赛。童模陈诺的爸爸带她去杭州参加“2019小童星嘉年华全球盛典”,比赛为期3天,来了5000多个小孩,每人报名费2000元。只要参加,就能拿到最佳潜力奖、最佳模特奖、最佳童星奖中的一种,如果加钱,还有可能拿到最佳家长奖、全球形象大使等。连续两晚的颁奖晚会,都从下午5点开到晚上10点,一次上台20个孩子领奖,总共颁了5000多个奖。 陈诺拿了最佳模特奖,但爸爸却高兴不起来,他有点儿担心,怎么陈诺的仪态还不如参加培训之前呢?半年来,他在培训上花了三四万。